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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频道] 无心法师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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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1 01:42: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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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遁世环 于 2015-8-11 03:23 编辑



作者  尼罗





法师的来历


无心法师永远不老,永远不死。

    如此说来,他仿佛已经类似于神,可事实上他毫无神通,只是不老,只是不死。和凡人一样,他饿了要吃,渴了要喝,冷了要穿,累了要歇。所以在他无边无涯的人生之中,最紧要的一件事便是设法生存。当然,不吃不喝不穿不睡他也能活,至多是渐渐熬成一具人干,掩人耳目的蛰伏在僻静处守株待兔。然而饥寒交迫的感觉太不好受,而且无始无终的长久持续,让无心法师以为自己是堕进了阿鼻地狱。

    无心法师不知道自己是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太久远的往事他已经记不起了,他好像是从天而降落到人间,着陆之后就再没人管他。他不生不灭无魂无魄,只有一具不朽的躯壳。

    因为头发至多只能长到睫毛的长度,所以无心在大部分的岁月里都在做和尚,做和尚好活,比卖苦力强。他自称会念经,会算命,会看风水,还会驱妖捉鬼。其中念经是真的,驱妖捉鬼也是真的,算命全是瞎诌,看风水更是胡说八道。凭着以上几样绝技,他浑浑噩噩的活了千百年,活到最后,就活腻歪了,不想活了。

    无心法师的皮囊很体面,有着白皙的皮肤,浓秀的眉毛,眼窝微微凹陷着,由于常年的不想活,故而目光也是忧郁动人。他自认为挺英俊,可是难得拥有爱情,因为没有故乡,没有来历,没有家庭,没有亲人,又穷。凭他的资格,似乎只适合做上门女婿,但他的秘密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一个永葆青春的女婿,足以令岳家上下毛骨悚然。况且根本无需一世的光阴,朝夕相处的日子过得稍微久一点,他的疑点便足以让家宅内外一起不宁了。

    无心一度很爱和人亲近,想要找个姑娘作伴,结果天长日久露出马脚,被人当成妖怪烧过打过许多次。烧和打对他来讲,感觉都是统一的疼。他很伤心,并且也怕疼,所以渐渐离群索居,继续做他的游方和尚。

    大概是在同治年间,无心法师终于坠入了爱河。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爱上了他,知道了他的所有底细之后,还依然爱他。无心法师快乐之极,当场脱了僧衣自行还俗,并且在瓜皮小帽后面掖了一条假辫子。带着媳妇在京城里过了十五年,媳妇长成了他的老大姐,两人就迁去了直隶一带居住。在直隶文县又过了十年,媳妇看起来开始像了他的娘。察觉到左邻右舍起闲话了,无心法师带着媳妇进了山,与世隔绝的度起了时光。媳妇最后是老死的,安安详详的无疾而终。无心法师含着眼泪伐大树做棺材,媳妇下葬这天,他稳稳当当的蹲在坟前,用媳妇留下的旧手帕蒙住了眼睛。

    其实眼睛对他来讲,本是可有可无。他周身每一寸皮肤都能感知到颜色与光、空气与风。抬手向上招招摇摇,媳妇的魂魄缱绻缠绵,夏风一样掠过了他的指尖。

    “玉儿,走吧。”他喃喃的说:“谢谢你用一生陪伴我,谢谢你。”

    夏风稍纵即逝,旧手帕上还残留着玉儿的气息。无心法师在山里穷得很,平常的衣裳破到不能再穿,只好翻出了古旧的僧袍往身上套。午后的太阳照得他身上暖洋洋,像是玉儿伸出苍老干枯的双手,温柔的抚过了他的头脸。

    在吃光家里最后一口杂合面之后,无心法师因为扛不住饿,所以独自下山谋生去了。

    他当初上山之时,宣统皇帝还没有退位;如今下了山一打听,才知道民国的大总统都已经换了好几茬。坐在街边支起算命摊子,他打算糊弄几个钱买馒头吃,然而街上众人看了他的年轻面孔,一致认为他还是个小伙子,会算个屁。

    无心法师没了生意,转而想去驱妖捉鬼。可镇子里面天下太平,并无妖鬼。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忍饿挨饥的踏上路途,直奔附近的文县而去。不料走到半路,他竟然出乎意料的得了个伴儿。

    伴儿是个十七岁的姑娘,姓李,大名就叫月牙。月牙生得美人颈、流水肩、杨柳腰,身影比脸面更好看,当然脸面也不丑,明眸皓齿大辫子,是个干干净净的伶俐模样。月牙是从家里私逃出来的,因为爹娘要把她送给债主做八姨太。债主都六十二了,半脸褶子半脸麻,满嘴黄灿灿的大马牙。月牙不能坐以待嫁,于是趁着夜色深沉,收拾出个小包袱就跑了。

    月牙一家是从关外迁过来的,家里丫头都不兴裹脚。月牙平日做惯活计,身体强健,又是一双大脚,奔跑起来分外得力。凌晨时分天蒙蒙亮,通往文县的小路上就只有她和无心两个人,她是有备而来,一边走一边从包袱里掏出一个棒子面窝头,一口一口的咬着吃。无心不远不近的跟在一旁,因为有日子没见干粮了,所以垂涎三尺,恨不能当场实行抢劫。

    然而最后他并未真抢,因为月牙等他看到一定的程度了,主动掰了半块窝头递给了他:“师父,吃吧。”

    无心几十年没有伪装过和尚,几乎连佛号都生疏了。对着月牙笑了一下,他接过窝头就往嘴里塞。而月牙看了他一眼,随即就转向了前方,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一阵心疼。

    然后她自嘲的笑了,因为自己都是自身难保,居然还有闲情去心疼路人。

    无心狼吞虎咽的吃了窝头,意犹未尽的伸舌头又舔了舔嘴唇上的渣滓。加快速度跟上了月牙的步伐,他终于开口说道:“姑娘,谢谢你。”

    月牙自顾自的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又道:“文县外面的山上有座大庙,庙里和尚不少,也都吃得挺胖。你过去问问吧,要是能收了你,你不就有着落了?”

    无心感觉到了对方的好意,于是跟得越发紧密:“姑娘,你是要去文县?”

    月牙眼望前方,茫茫然的点了点头。到了文县又当如何?她不知道。

    无心继续说道:“我也去文县。文县很大,我一定能弄到钱。等我有钱了,我请你去馆子里吃宴席。”

    月牙本来都要愁死了,可是骤然听了无心的许诺,不由得愣了一下:“你个当和尚的,还要下馆子?”

    无心望着月牙,不置可否的又是一笑。

    月牙有一个好处,就是尽管时常感觉自己要“愁死了”,可是一分一秒的熬下去,她总有主意,从来没真愁死过。一个身无分文的大姑娘,回了家就得嫁给老头子做妾,离开家又无处投奔,怎么想怎么都没活路,身边还跟着一个招人心疼的怪和尚。和尚傻乎乎的真好看,让她看了心里难受得慌。为什么难受?说不清。总而言之,愁死了。

    月牙存了寻死的心,什么都不在乎了,一边走一边对无心讲了自己的烦恼。无心歪着脑袋认真倾听,及至她说完了,两人也到了文县城门。

    此时天已大亮,城门洞里人来人往,把姑娘和尚当成一对稀罕来看。月牙连活都不想活了,自然也就暂时不要了脸。而无心则是全不在意,只对月牙说道:“不至于。”

    月牙十岁入关,身心都带着关外丫头的印记,问无心道:“啥不至于?”

    无心从僧袍袖子里抽出一条旧手帕,双手抻开蒙上双眼。将手帕两端在脑后打了个活结,他迈步向前走去,同时头也不回的说道:“不至于死,也不至于愁!”

    月牙拔脚追上了他:“你有眼睛不用,闹什么幺蛾子呢?”

    无心灵灵巧巧的绕过脚下一块石头,然后轻声答道:“我在寻找财路。否则你没有钱,我也没有钱,到了中午,又该饿了!”

    月牙连忙说道:“我包袱里还有一个窝头,一人一半,中午也能对付了——你慢点走,前面有臭水沟!”

    无心不再理会她。长而柔软的僧袍袖子垂下来遮住了他的双手。他逆着晨风一路疾行。魂魄的光芒扑面而来,闭上眼睛,他才能看出人间有多拥挤。如此不知走了多久,张开的五指忽然合拢,他在袖内暗暗攥了拳头,鼻端掠过一丝阴冷的风。

    天无绝人之路,文县果然没有让他失望。抬手解下眼上手帕,他扭头望向一旁,发现月牙已经追出了一头的热汗。月牙真不愿意追他,满大街的人都把他和她当疯子看,可是不追他追谁去?月牙现在没亲人了,就是走,也想在临走之前留给他半个窝头。

    转回前方望出去,面前是两扇气派堂皇的黑漆大门。大门关得严丝合缝,无心伸出手去,猛然捶出一声大响。

    门黑,显得他的手异常苍白。而院门后面立刻有了回应,声音苍老而又疲惫:“谁啊?”

    无心清晰的答道:“法师!”

    一阵铿锵之声过后,大门欠开一条大缝。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头子探出头来,眯着眼睛去看无心:“谁?”

    无心背过双手,直望进了老头子的浑浊眼中:“你家有鬼!”

    此言一出,老头子当即一哆嗦。一只枯树枝似的老手伸出来,慌乱的扯住了无心的僧袍:“师父,请进来说——不,不,你别进来,我出去,我带你去找顾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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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11 01:44:11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顾大人




老头子是老派人物,言谈举止都带着前清气息。他口中的“顾大人”,乃是两个月前带兵打进文县的一位顾司令,而在顾司令之前,文县的主人翁乃是一位丁旅长,当然,也被老头子尊称一声丁大人。

    老头子并非顾大人手下的听差,在顾大人手下吃饭的乃是老头子的三儿子。文县是个富庶繁华的地方,新近建造起了火车站,上了火车就能直奔天津卫和北京城。顾大人占据要地,十分得意,起了安家的心思,故而在旁人的撺掇下,就买了那处宽阔宅院——说是买,其实是抢,三进的大院子带东西跨院带后花园子,一共就给了人家房主一条小黄鱼。房主惹不起他,收下小黄鱼就拖家带口的跑了,跑到了哪里去,没人知道。而顾大人喜迁新居,没住几天就闹了怪事。

    “我是亲眼看见的。”老头子带着无心和月牙穿大街走小巷,脸上始终是变颜失色:“我一大把年纪了,不会瞎说。”

    无心走在一旁:“你看见什么了?”

    老头子压低声音,在烈日之下出了冷汗:“一个女的,头发老长,贴着房梁一动不动。”

    无心回头扫了一眼,见月牙跟得很紧,就放了心,继续问道:“还有呢?”

    老头子像要晕厥似的,半闭着眼睛举起三根手指:“家里已经死了三个……哎呀,死的都没法看哪!”

    “顾大人怎么说?”

    老头子放下了手:“妈了个×的顾大人搬司令部住去了,留下我家老三看房子。我能让老三送死吗?我就替他来了。小师父啊,不瞒你说,我现在一到天黑,就到门外坐着,一坐坐一宿,熬的我呀……我都六十七了……”

    说到这里,老头子停了脚步。无心向前望去,就见前方是处青砖碧瓦的大四合院,院门口站着两名威武卫兵,想必就是顾大人的司令部。老头子上前和卫兵办交涉,月牙得了空,一把扯住无心的袖子,从牙缝里恶狠狠的挤出了话:“你个傻玩意儿,真是穷迷了心,连大长官都敢招惹!趁着人家没放我们进去,你跟我赶紧跑!”

    无心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你不想吃好的啦?”

    月牙本来就觉得自己命运不好,如今遇上个二话不说就要捉鬼的和尚,越发的要愁死。鬼,她没见过,但是她信,也怕。无心贸贸然的就要揽差事,万一被鬼弄死了,自然是不好;可万一没被鬼弄死,而又没捉到鬼,同样还是不好。这些年各地都是一拨一拨的过大兵,月牙见得多了,还没遇过讲理的丘八。顾大人统领上万的人马,堪称丘八之王,更是不知道要嚣张成什么样子,兴许都能活吃人了!

    月牙不想让无心被鬼或者丘八宰了,宁可饿着,也不想让他去冒险。然而未等她阐明利害,前方卫兵已经放行了。

    无心随着老头子向院内走去,忙里偷闲的回头又对月牙一笑。月牙认了命,但是没理他。

    四合院内青砖漫地,十分整洁。正房传出丝竹之声,正是一派吹拉弹唱的好气氛。一名副官上前挑起帘子,老头子立刻恭而敬之的把腰弯成九十度,四脚着地的就进去了。不过三言两语的工夫,乐曲歌唱一齐停止,老头子从门口伸出一张老脸,对着无心连连招手。而无心像怕月牙逃了似的,拉着她一起进了门。

    门内窗明几净,家具华丽,有点小公馆的意思,并没有司令部的风格。无心向前一望,就见迎面一张大太师椅上,坐着个器宇轩昂的魁梧军官。此军官浓眉大眼高鼻梁,两条大腿分开来,被两个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分别盘踞。对着无心一扬下巴,他大喇喇的问道:“你就是会捉鬼的法师?”

    无心脸色一正:“你就是顾大人?”

    军官一晃脑袋:“对,是我,怎么的?”

    无心凛凛然的又问:“顾大人见没见过鬼?”

    军官摇了摇头:“我倒真是一直没见过,就听别人说来着!”

    无心垂下眼帘,发现顾大人面前摆着个小茶几,茶几上面全是瓜果点心。不动声色的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声音轻了些许:“顾大人杀气太重,鬼也怕你!”

    军官当即仰天长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你这话说得很准,老子凭着刀枪打天下,的确是杀人如麻!”

    无心听出顾大人是个难缠的货色,故而开动脑筋,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顾大人阳气重,杀气更重。想要除了恶鬼,顾大人非得和我一起回趟宅子不可!”

    军官登时不笑了,望着无心反问道:“啊?还得让本司令亲自出马?”

    无心正色答道:“对,顾大人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想要引出恶鬼而又不为恶鬼所伤,非顾大人不可。”

    随即他注视了军官的眼睛:“莫非,顾大人怕了?”

    军官冷笑一声,眼睛瞪起来了:“我怕个屁!就算真有死鬼,老子也会让它再死一次!”然后他推开大姑娘站了起来:“现在就去?”

    无心答道:“现在就去!”

    顾大人向前迈了一步,这才发现无心身后还躲着个月牙。平心而论,月牙现在灰头土脸,没什么看头,不过身段袅袅婷婷的,让人一见便有印象。顾大人认为无心作为和尚,应该不能公然带着个大姑娘满街跑,于是就想不通了,笑嘻嘻的开口便问:“哟,这又是哪位仙姑啊?”

    无心把月牙拽到了自己身后:“我妹子。”

    顾大人出了司令部大门,骑着一匹菊花青往家走,无心和月牙合乘了一匹枣红马,紧紧的跟在后面。四周全被顾大人的卫队包围了,月牙心如死灰的垂了头,心想我反正也是没活路,索性跟着傻和尚混吧,就算没有傻和尚,吃完剩下的一个窝头之后也是饿死。

    片刻过后,这一行人趾高气扬的回到了黑漆大门前。老头子一路随行,这时便上前打开门锁。卫士用力推开两扇黑漆大门,只听一阵生涩的吱吱嘎嘎,门外明明是艳阳高照,门内却像暗了一层似的,虽然也是花红柳绿,然而大概是无人的缘故,风景寂寞鲜艳的堪称刺目。

    顾大人昂首挺胸,首当其冲的跨过门槛。无心跟在一旁,且走且对月牙低声说道:“你在我的后面,我走你走,我停你停。”

    月牙当着许多大兵的面,不敢多说,一边点头一边跟在了无心的正后方。而顾大人抬手向前一指,开口说道:“一个月不到,家里死了仨,俩娘们儿一个半大小子。全不是好死,不知道让什么东西给撕了个碎,就只有脑袋是囫囵的。结果还吓疯了我一个姨太太。”

    穿过两进院子,第三进院子院门紧闭。老头子又上来开了大锁。这回院门一开,月牙就觉得脊背一凉,从心里往外渗出了一层寒气。偷眼窥视了身边卫士的反应,卫士们都是年轻小伙子,其中有几人也是皱了眉头。

    老头子开了门就退下去了,而顾大人若无其事的走进院内,对无心说道:“师父,看看吧,看够了再去跨院瞧瞧,后面还有个大花园子呢!”

    无心没言语,转身把月牙推到卫士堆里,然后取出手帕,把眼睛又蒙上了。顾大人站在门口,就见他靠着四边套廊缓步前行。忽然蹲下来,他对着地面便是一掌。

    随即起身再往前走,他第二掌拍在了一根廊柱上。

    顾大人微微变了脸色,然而一言不发。而无心停下脚步,最后一掌拍上了套廊扶栏。抬手解下手帕,他转身望着顾大人问道:“是不是?”

    顾大人走上前去,一手按着腰间的手枪皮套。用马靴靴底蹭了蹭无心拍过的地面,他抬头说道:“师父,要是提前没人向你通风报信的话,你就真是有两下子。那三个人,的确是死在了这三个地方。你看这砖缝里面,还干着黑血呢!”

    无心慢吞吞的往东南角走,东南角有一口井,井台四面围着矮矮的小栏杆,旁边还扔着个挺新的小铁桶。院子里挖井是有讲究的,若论风水方位,这井并无问题。手扶井台探头下去,众人就见他越来越深入,最后竟然连肩膀都没入了井口。月牙怕他掉下去,正想上前揪住他的后襟;不料顾大人先行一步,直奔他而去。可是未等顾大人出言提醒,他慢慢抬头,离开了井口。只听“呸”的一声,他往井里啐了一口唾沫。

    一转身坐在井台上,他面向前方开了口:“三人临死之时,饱受折磨,然而有身难动,有口难言。先被剥皮,后被拆骨,挖眼摘心,无所不至。”

    顾大人在他面前蹲了下来,鬼鬼祟祟的低声问道:“师父,你认准了……真是鬼?”

    无心不看他,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比鬼厉害,是煞。鬼无形,煞有形。”

    顾大人虽然自诩刚猛,可是听到此处,也有些胆寒:“反正我知道人死了就变鬼,变煞的可是没听说。煞是个什么东西?”

    无心答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七魄便是人的光芒。人死如灯灭,三魂七魄消散开来,一生的爱恨也就烟消云散。顾大人,魂魄本来不灭,可若是你的三魂加上我的七魄,凑出的新灵魂却和你我都无关系。所以世间千百万人,大多是不知前世,只知今生。非得存有执着的信念,死后魂魄也不消散,依然是个完整的灵魂,且又不肯附在新生命上转世投胎,才能成为世人眼中的鬼。”

    顾大人眨巴眨巴眼睛:“哎哟,当鬼也不容易啊!”

    无心深以为然的一点头:“诚然,做一时的鬼容易,做一世的鬼,没有毅力是不行的。”

    顾大人跟着他点头:“你接着说,惹上鬼了我该怎么办?”

    无心毫无预兆的笑了,一边笑,一边侧身拍了拍井栏:“先吃午饭,吃饱了再说。办法不在你手里,在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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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11 01:45:2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午夜时分




顾大人富可敌县,当然不在乎一顿午饭。他带着无心和月牙回到前院,支使副官前去附近的大馆子里要来一桌宴席。县里的高级宴席,其实也无非只是鸡鸭鱼肉而已,可无心在山中苦熬了许多年,连干粮都吃不足,如今见了荤腥,差点没当场香晕过去。

    他知道顾大人是有求于己,所以并不客气。拉着月牙坐下来,他在桌子底下一晃腿,轻轻撞了月牙的膝盖,又低声催促道:“吃,多吃。”

    月牙乃是平常人家的丫头,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鱼肉,家里弟弟又多,有了好菜也轮不到她。她依然感觉无心是个耍嘴皮子的,虽然暂时唬住了顾大人,但是不定何时就可能被撵出去,所以她惜取眼前,决心一顿吃出三天的量。

    顾大人坐在首席,还有心再谈两句,不料法师兄妹撩开嗓子眼颠起后槽牙,两只猪似的吃得头不抬眼不睁。顾大人现在有点尊敬无心,没敢贸然打断对方饮食,眼看着二人风卷残云,其中法师的妹子挺不要脸,剩下两个大白馒头还被她揣进小包袱里去了。

    顾大人起初就只吃了一筷子凉拌菜,沉吟片刻之后还想再吃,结果一抬头,就见无心用半个馒头蘸着盘子里的汤汤水水大嚼,盘子全被他蹭得雪白锃亮。

    顾大人放下筷子,认为自己遇到了饭桌上的对手:“师父饭量不错啊!”

    无心一顿解了十年的馋,对着顾大人颔首微笑:“哪里,哪里。”

    顾大人忍着饥饿又道:“师父,接着讲讲你的主意吧!你说我家里住着个煞,煞又是个什么东西?”

    无心打了个饱嗝,随即答道:“人吃了饭,就有力量;鬼吃了鬼,也能壮大。壮大到了一定的程度,能够化成实在的形状,便是煞了。府上的煞大概是新化成的,之所以接二连三杀人,无非是要得到新鬼来吃。顾大人,此煞不除,府上宅院必定日益凶险,永无宁日。”

    顾大人听他越说越真,不由得双手抱拳向他拜了拜:“师父,你说吧,怎么除?只要是成功了,我必定厚厚的酬谢你!”

    无心穷的生疼,早就谋划着要敲他一笔。莫测高深的一笑,无心说道:“顾大人,要说除煞,虽不容易,但也有法可想。我下午筹备一切,今晚就要开始动手。但是要把煞引出来,须得要个勇猛的活人散发阳气才行。顾大人福大命大,非你不可了!”

    顾大人张了张嘴:“我说师父,你不也是活人吗?”

    无心微微一笑,随即斩钉截铁的答道:“我不行!”

    顾大人真不想去做诱饵引鬼,想找几个副官代替自己出面,然而无心怀着鬼胎,坚决不允。顾大人没辙了,回到司令部打开一口木箱,从里面拎出一把一尺多长的砍刀。手握砍刀迎向阳光,他开口说道:“我家本是屠户,这把刀还是我爹传给我的。我用这把刀先杀猪,后杀人,死在刀下的肥猪不计其数,人命也有个二三十条!师父,这刀够凶了吧?”

    无心正在盘算着如何从他身上诈出钱财,骤然听了这句问话,就不怀好意的一拍巴掌:“凶极了呀!”

    顾大人听他语气轻松的诡异,不禁扭头看了他一眼:“师父,你原来都是怎么除鬼的?”

    无心思索了一番,末了答道:“基本上是见到就骂,抓到就打,打服了算!”

    顾大人深感意外:“怎么像是汉子打老婆?人家法师不都要掐诀念咒吗?”

    无心摆了摆手:“低级伎俩,不值一提。顾大人,劳驾你给我捉几只黑狗,再来一只大公鸡。”

    顾大人握着砍刀,乖乖出门找黑狗公鸡去了。

    无心手刃黑狗,控出两大壶狗血。又把公鸡的爪子缚住,用红头绳缠住鸡头鸡嘴,不让公鸡随便开口鸣叫。晚上吃过一锅炖狗肉之后,无心带着月牙和顾大人,在卫队的簇拥下回了宅子。

    傍晚时分,天光暗淡。看房子的老头子照例是搬了板凳坐在门外。卫队众人聚集起来守在前院,无心三人则是孤零零的一路前行,进了第三进院子。

    月牙一手抱着大公鸡,一手拎着大铜壶,心里知道的不比顾大人更多。公鸡张不开嘴,路上一直从嗓子眼里低声咕咕。然而一进院内,它在月牙怀里抖了一下,一身的羽毛就乍开了。

    无心转身接过月牙手里的大铜壶,在院子正中央用狗血浇出一个深红色的圆圈,口中说道:“月牙,你进来坐下。”

    月牙果然是走进圈内席地而坐了,胆战心惊的仰头问道:“你到底要干啥呀?你可别整出大事啊!”

    无心蹲下来,把大铜壶放到了月牙身边:“狗血能辟邪,公鸡阳气也重。把你放到外面我不放心,你好好坐在圈里,如果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邪祟,就用狗血泼它,狗血不顶用,你把公鸡脑袋上的头绳解开,公鸡也能帮你抵挡一阵。”

    月牙和他认识了不过一天,没想到竟然成了生死与共的关系。她非常想埋怨他几句,可是转念一想,还是不说了,毕竟自己也吃了宴席和狗肉,死也是个饱死鬼。

    月亮渐渐升上半空。月牙搂着一只臭烘烘的大公鸡,坐在狗血圈里环顾四周。房子真是好房子,雕梁画栋,她先前只在画片上见过。门窗都是关闭着的,白天来的时候没好意思细看,现在想看也看不清楚了,不知道屋子里都是什么样的摆设。忽然一阵凉风掠地而来,月牙打了个冷战,抬头再去望天,就发现星星减少了,已经成了个云遮月的天象。

    顾大人个高腿长,正坐在套廊的扶栏上抽烟,脚边也摆着一壶黑狗血,砍刀则是被他系在了腰间。冷不丁的回头看了一眼,他见无心正直挺挺的站在套廊拐角处,并未远走,才放了心。

    吸着香烟转向前方,顾大人心里犯了嘀咕。因为他到底也没见过“煞”的真面目,所以此刻感觉无心法师比煞还吓人——此君一直贴着墙壁站在暗处,不但不动,甚至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阴沉之中就见他微微低着一张雪白面孔,眼窝微微凹陷下去,乍一看仿佛两个黑坑。

    一根香烟吸到了头,顾大人掏出烟盒,又续一根。如今正是夏季,他的两边衣袖全都挽到了肘际。□出来的小臂忽然过电似的一麻,他下意识的双手搓了搓胳膊,发现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大人怀疑夜里风凉,自己穿少了。而无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右手缩在袖子里,慢慢的揉搓着一团马粪。

    良久过后,万籁俱寂。月牙抱着臭公鸡昏昏欲睡,朦胧中就见顾大人起身走到院内,一手夹着烟卷平伸出去,他自言自语的问道:“下雨了?”

    月牙也伸了手,可是并没接到雨点。顾大人随手把烟头弹进井里,然后回到原位又坐下来。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他的后脖颈生出一点冰凉,正是落了水滴的感觉。正要抬手向后去摸,耳边响起“滴答”一声,又是一滴冷水落在了扶栏上。

    顾大人怀疑是套廊顶上积了雨水,如今正在慢慢的渗漏。向上一摸头顶,他正打算换个地方,不料触手之处一片凉湿。他怔了一下,随即从头上摘下一缕水淋淋的长发。

    水滴落得越发急了,顾大人猛然抽出砍刀,仰头向上望去,就见廊顶悬着一张惨白污秽的面孔,不但脸上血口纵横的没了好皮,两只眼睛也被戳成血洞,下巴嘴唇则是干枯焦黑,嘴唇皮已经没有了,两排牙齿齐齐露出,齿缝之间满是血涎。一头湿漉漉的黑发蜿蜒向下游去,顾大人看得清楚,发现上方的鬼脸子居然裂开了嘴,挤着满脸的伤口对自己狞笑!

    顾大人吓疯了,大喝一声举起砍刀,不料未等他开始动作,长发已经向下缠上他的颈项。在半窒息的惊恐中哼出声音,长发如同触角,四处蔓延着覆上他的脸皮,竟是见洞便钻。

    月牙远远的看在眼里,吓得立刻要嚎,哪知忽有一个人影飘然而现,正是无心。

    无心神情平静的抬起双手,一上一下的抓住长发,轮换着慢慢往下拽。而那女煞顺势而下,对着无心张开血口,“呼”的一声喷出黑气。然而未等黑气出口,无心闪电般的骤然出手,将一团马粪直塞进了女煞嘴里,同时厉声喝道:“闭上你的臭嘴!”

    女煞面容不动,脸上两个血窟窿里忽的翻出两只白眼珠,随即将一双冰冷的湿手合上无心的脖子,显然是要活活掐死无心。无心见她头发缠住了顾大人,双手钳住了自己,再无办法伤害月牙,便是放心大胆的抡起巴掌。只听噼里啪啦一阵脆响,他连着扇了女煞三十多个大嘴巴。而女煞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掐着掐着双眼转红,却是察觉出了异常——无心居然始终没有呼吸。而无心正视了她,看她不但眼珠变色,而且脑袋就像盛满脓血的皮囊一样,从大小伤口之中一股子一股子的往外喷起了血。

    猛然向前直凑到了无心眼前,一条白色蛆虫蠕过了她血肉模糊的眼底。无心翘起嘴角笑了一下,随即低声说道:“臭娘们儿,你以为你长得丑,我就怕你了?本法师行走江湖的时候,你的三魂七魄还没凑齐呢!”

    说到这里,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条长长的粗麻绳:“来吧,让我带你晒晒明天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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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11 01:46:1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讨价还价
本章出自《无心法师






    无心嘴上说的凶猛,手上却不十分加紧动作。而女煞再恶,也是由鬼化的,见了日光便要魂飞魄散。眼看无心不是善茬,女煞骤然松开双手,水蛇一样缩回廊顶,显然是要撤退。无心怕她会去袭击月牙,单脚踩上扶栏跳跃出去,他先一把夺过了顾大人手中的砍刀,随即几大步跑到月牙跟前。月牙此时已经解了鸡头上的红绳,正骇的双目圆睁,浑身乱颤。发现女煞沿着套廊廊顶移过来了,无心拎起铜壶,浇了月牙一头一脸狗血,紧接着一手抢过大公鸡,抡刀就追。而顾大人依旧满脸水淋淋的长发,直挺挺的瘫在地上,被那女煞一路拖行。

    无心明知道女煞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正要逃命,可是并不痛打落水狗,一路谩骂着不使劲追。眼看女鬼行过套廊,逼近井口了,他这才一刀抹了公鸡脖子,然后对着女煞的长发用力砍下。只听“嗤啦”一声,就像火炭遇水了一般,浓厚长发迎刃而断。无心随即把公鸡向前一扔,公鸡挨了一刀,要死未死,拍着翅膀乱飞乱舞,正是撞上前方女煞。而女煞影子一晃,瞬间消失,似乎是投井了,但又没有听到水声。

    夏季昼长夜短,如此闹过一场,天色黑的浓重,正是黎明将至的光景。月牙张着嘴怔了半天,最后忽然反应过来了,一身狗血一身冷汗,抬手一拍大腿,她打算像她家里的所有女眷一样嚎啕一场,可是嘴都咧开了,她又临时收了声,怕自己盲目撒泼,再把女煞招回来。无心从井旁把顾大人拽了过来,然后从怀里摸出半截蜡烛一根火柴。

    蜡烛一亮,月牙心里就平定多了。她第一眼先去看无心的脖子,口中低声怨道:“你傻大胆,不要命啦?”

    无心的脖子干干净净的,除了几点水珠血迹,再无其它。抬眼对着狗血淋漓的月牙一笑,他的脸孔像是一张细白瓷的面具,笑容很足,然而不带活气;眼珠子也亮,但是没有感情。

    月牙一愣,感觉无心有点不大对劲,可又说不出来是什么问题。垂下眼帘扫了顾大人一眼,她吓得猛一哆嗦:“哎呀妈呀!”

    顾大人满脸都是头发,头发顺着他的七窍钻进去,旁的部位不消说,就连上下眼皮都被头发攀住扒开了,眼珠子整个的晾在外面,四面全都露了白眼球。月牙看他,他黑眼珠一转,居然神志清醒,也能去看月牙。

    无心起身走去,把顾大人的一壶黑狗血也拎了过来。安安稳稳的席地而坐,他开始用手指去摘顾大人脸上的头发。头发一层一层纵横交错,稍稍用力一扯,顾大人的眼珠子就要使劲的往外努。无心扭头对着月牙又是一笑,然后往顾大人的脸上浇了一层狗血:“顾大人,你别怕,我有法子救你。”

    月牙伸手拍了他一下,又悄悄的一指水井,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跳进去了?”

    无心一点头:“那是她的家,她在外面挨了打,不回家回哪里?”

    月牙打了个冷战:“那是不是得把井填了?”

    无心摇了摇头:“没用,几块石头堵不住她。”

    说到这里,他再次去清理顾大人的面孔。头发本来勾结连环的紧贴皮肤,现在被狗血浸透了,就像失了生命一般,成了碎糟糟的一团一团。脸上露出本来颜色了,他捏开顾大人的嘴,从喉咙里又掏出几大团头发。顾大人呼呼的喘起了粗气,一翻身爬起来,“哇”一声就吐了。正在他吐得上气不接下气之时,遥遥起了鸡鸣,天亮了。

    无心一行三人回了司令部,各自烧水洗澡。无心还特地向顾大人开口,给月牙要了一身干净衣裳。月牙锁了西厢房,又拉了窗帘;无心和顾大人则是在东厢房沐浴涤荡。

    无心手持镊子,继续为顾大人清理七窍毛发。又掏耳朵又掏鼻子。顾大人忍痛皱眉,几乎被他把鼻毛拔光;同时自己举起一面小圆镜,仔细查看眼睑内外,生怕还有毛发残余。

    及至顾大人确定自己七窍洁净了,才有闲心对无心问道:“师父,你昨夜让那东西跑了?”

    无心和顾大人分别占据了两只大浴桶,此刻坐在热水里面,他一本正经的答道:“我当时若是再和她交战不休,恐怕顾大人要性命不保。”

    顾大人挖了挖鼻孔,又问:“那……今夜还去?”

    无心在浴桶中轻轻巧巧的一转身,正视了顾大人的侧影:“女煞十分凶暴,我纵是去了,也没有十成的把握。顾大人,我愿意拼出性命去完此事,可你又当如何报答我呢?”

    顾大人本来以为家宅闹鬼,找个和尚老道过来禳治禳治也就罢了。然而昨夜亲眼见识了女煞的本领,他不禁一身接一身的起鸡皮疙瘩,承认此事实在凶险,自己不多付出一点,恐怕真找不到高明人物降妖除魔。

    “本司令肯定不能亏待了你。”顾大人试探着问:“师父,你开个价吧!”

    无心竖起一根手指,望着顾大人没说话。

    顾大人笑了:“一百大洋?”

    无心摇了摇头。

    顾大人想了想:“一千大洋?”

    无心继续摇头。

    顾大人有点龇牙咧嘴了:“总不会是……一万大洋吧?”

    无心这回点了头:“一万大洋,不划价!”

    顾大人有点生气了:“你个出家人,怎么狮子大开口啊?张嘴就要一万大洋,你当本司令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你要一万大洋干什么?大不了我给你修座庙,你守点和尚本分行不行?”

    无心毫不动容:“顾大人,既然你我谈不拢,那我洗完澡后,立刻就走。顾大人另请高明吧!”

    顾大人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放你娘的狗屁!你要是走了,万一那东西半夜过来找我怎么办?”

    无心满不在乎的侧脸往窗外望:“你可以和她解释嘛,就说是法师打了你,不是本司令打了你。你通情达理,出门找法师去吧!”

    顾大人沉默半晌,忽然把牙一咬:“老子这就去调几门大炮过去,对着井口开轰!”

    无心面无表情的答道:“好主意,我听说大炮很厉害,大概真能把鬼打死。”

    顾大人“哗啦”一声从浴桶中站了起来:“师父,你要么打个一折,要么我现在就去把你妹子奸了!”

    无心靠在桶壁上,舒舒服服的闭了眼睛:“大人,你要么给我一万大洋,要么我夜里就去引来女鬼,把你奸了!”

    顾大人高高大大的站在水中,双手叉腰怒道:“操!什么流氓和尚!”

    无心和顾大人在东厢房内唇枪舌战,顾大人有求于人,夜里又受了大惊吓,当然底气不足。末了顾大人败下阵来,穿了军裤衬衫往外走,不料刚一出门,就见月牙蹲在院内树荫下,正就着一盆净水搓血衣。

    月牙身上的一套豆绿衣裤,还是顾家姨太太的旧货。姨太太不缺穿的,再好的料子也就穿个两三次,所以衣裤看着堪称崭新。月牙一直灰头土脸,现在终于露出了本相,顾大人看在眼里,认为她虽然不算标准的美人,可是干干净净的有精神,眼睛明亮,脸形端正,一笑一口小白牙,带着一点良家丫头的俏皮。

    顾大人素来自诩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故而如今走上前去,想要施展几分魅力和手段,迷倒月牙:“真勤快,不困啊?”

    月牙仰脸看着他一笑,怕笑大了不庄重,所以一笑即收:“顾大人。”

    顾大人一手伸出去扶了大树,一手插在裤兜里:“昨夜没吓坏吧?”

    月牙都吓的麻木了,低头一边搓衣裳一边摇头:“没事,天一亮就不怕了。”

    顾大人还要说话,不料无心无声无息的走了过来,对着月牙说道:“别洗了,回屋睡觉吧。我要是能把女煞宰了,顾大人就给我们一万大洋。有了钱,还怕没衣裳穿吗?”

    月牙看看无心,又看看顾大人,就感觉自己像掉坑里了似的,没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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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11 01:47:13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作恶
本章出自《无心法师






    顾大人的司令部,其实也是一处强占下来的民宅。东西厢房都砌着火炕,正房才是会客之所。夏天火炕上面铺了席子,硬邦邦的倒是凉快;月牙没了事做,靠边躺在炕上打盹。因为知道无心就坐在旁边,所以她睡不实,隔三差五的就醒过来眯了眼睛,偷偷窥视对方的行动。无心不声不响的总跟着她,让她有了个不大好意思的想法——她感觉无心好像是看上自己了。

    此刻正是下午,窗外知了叫成一片。月牙侧身紧紧靠墙,就见无心脱下僧袍,换了一身黑色裤褂,打着赤脚盘腿而坐,身边高高堆起一摞古旧厚书。书籍乃是文县县志,无心想要找出女煞的来历,又打听不出,便让顾大人要来县志,专翻几十年上百年前的故事看。文县的县志是本县历代学究们联合撰写的,已经传了几辈,字字句句都很严谨,而且包罗万象,大事奇事全有记载。

    无心读得认真,月牙也看得入迷。无心穿僧袍时就不大像正经和尚,脱了僧袍更不像了。月牙瞧他黑黑的短发白白的脸,分明是个美男子的模样,至多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要说年纪,和自己倒也是很般配;但捉鬼可不是正经营生,年纪轻轻的,干点什么不能挣饭吃?

    无心读书很快,唰唰的不停翻页。最后他心里大概有数了,收拾起一摞县志送出门去。片刻之后回了来,他上炕推了推月牙:“醒醒,再睡夜里就睡不着了。”

    月牙故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因为发现无心已经光脚蹲在了自己身前,便坐起来向后又躲了躲。而无心笑嘻嘻的把手一伸,送给了她一个很大的香瓜。香瓜白生生水淋淋,显然是被狠狠的洗过一次。

    月牙一手接了香瓜,另一只手攥了拳头向瓜上一捶。香瓜应声裂成两半,月牙把大的一半给了无心:“你也吃。”

    无心接过香瓜咬了一口,垂下眼帘美滋滋的。月牙问道:“师父,今夜……还去吗?”

    无心摇了摇头:“今夜不去了。那东西昨夜没讨到便宜,想必一时半会不敢出来,今夜去了,恐怕要白等一宿。明夜吧,明夜再去打她个措手不及。”

    月牙看他紧挨自己蹲着,根本没有移动的意思,就往旁边又蹭了蹭:“干完这次可别再干了,太吓人了。”

    无心笑着一点头:“干完这次我也就发财了,顾大人应该不敢和我耍赖。等一万大洋到了手,我们找个好地方买所小房,安安生生过几年日子。”

    月牙含着一口香瓜,本来是一点也不生气,但是感觉不生气不像话,于是就很勉强的生气了:“你说啥呢?谁要跟你一起过日子了?你上那边蹲着去,别离我这么近!”

    无心向后退了一寸,捧着半个香瓜对月牙拜了拜:“求求你了,跟我过吧!”

    月牙起身走到大炕另一端去了:“你不是和尚吗?和尚还想着娶媳妇哪?”

    无心转身面对了月牙,很认真的低头给她看:“我不是真和尚,你瞧,我头上没有戒疤。”

    月牙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低头不看他。而他抬头望向月牙,可怜而又谄媚的微笑不止。

    无心的确是看上了月牙,因为月牙对他有善意,而且模样也挺可爱。他对于寂寞的岁月已经痛恨至极,只要有人肯和他作伴,无论是谁,他都热烈欢迎。当然,女人最好,因为男女凑起来是一户人家。

    没有女人来和他做夫妇,来个男人和他做兄弟也行,他甚至捡过许多弃婴来养,可是养着养着弃婴就长大了,比他还大,比他还老,并且最终都是离他而去。他甚至和一只狐狸精相好过,好了没几天就不好了,因为他素来是按照人的方式来活,和妖精过不到一起去。

    无心想要笼络月牙,所以格外殷勤。月牙刚吃完香瓜,他就拧了一把毛巾给她擦手。月牙受了他的照顾,心里十分为难——要说嫁,没有认识一天就嫁的;要说不嫁,自己心里其实也挺喜欢他,看他像个狗腿子似的跑前跑后,甭提自己多心疼了。

    无心敲了顾大人一笔巨款,又奉承着心里看上的大姑娘,感觉生活很有奔头,暂时就不想死了。

    转眼间天色擦黑,无心和月牙睡在了西厢房。一铺大炕分成两半,月牙和无心各占一端,中间隔开老远。夏天衣裳单薄,和衣而睡也不难受,月牙面对墙壁一动不动,无心却是审视着她的背影,越看越美。虽然月牙下午骂了他几句,让他闭上狗嘴。但无心自作主张,已经把月牙收为己有。

    顾大人受了惊吓,不敢远离法师,此时在东厢房也上了炕,又让人把五姨太从小公馆接了过来。五姨太正受宠爱,昨夜没等到他,今夜见了面,格外温柔。为了彰显自己勾魂摄魄的媚态,五姨太没有开灯,只点了一双龙凤蜡烛。摇曳烛光之中,她一张浓妆艳抹的面孔没了血气,一色煞白,嘴唇却红的突兀,眉眼也黑的深邃。顾大人抱着棉被坐在炕上,本来觉得五姨太最美丽,然而自从经过昨夜惊吓之后,审美观忽然发生变化。眼看五姨太拔下发卡,甩出一头浓密青丝,他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又挖鼻孔又抠耳朵,且把舌头伸了出来,咔咔的清喉咙,就觉得嗓子眼里有头发。

    五姨太以为他是做鬼脸,便含着笑容翩然而来。不料未等她走进炕沿,顾大人忽然向后一缩,声音都变了:“你别过来!”

    五姨太一愣,随即就不乐意了。抬腿迈上炕去,她直逼到了顾大人眼前,尖声尖气的怒问:“干嘛呀?看不上我啦?看不上你早说啊,何必还要派汽车去接我?你当我乐意来哪?”

    五姨太是个苗条的小身材,一生气就张牙舞爪,手指头又长又细的,长指甲上的蔻丹鲜红欲滴。顾大人昨夜落了心病,眼看五姨太披着一头黑发凑上来了,两根枯骨一样的细胳膊还挥来挥去,不禁精神崩溃,大叫一声下炕就跑。一溜烟的横穿了整个院子,他一头撞进西厢房中。“啪”的一声打开电灯,他在光明之中蹦上大炕,一掀棉被拱到了无心怀里,又哆哆嗦嗦的叫道:“师父,快保护我!”忽见对面的月牙坐起来了,他连忙招手:“仙姑,你也过来!你们两个一起搂着我,我害怕!”

    此言一出,月牙和无心全气笑了。未等无心出言讥讽,五姨太冲到院子里,开始骂起了顾大人,因为顾大人不爱她了。

    前半夜,谁也没睡着觉。

    后半夜,五姨太被副官开汽车送走了。而顾大人因为一闭眼睛就是鬼脸长发,所以死活不肯回房,定要占据大炕中间的位置。月牙忍无可忍了,气得说道:“我不能跟两个老爷们儿睡一铺炕,我下地用椅子拼张床去!”

    顾大人以为无心和月牙是兄妹,忌讳不必太多,只是多出一个自己,比较难办。起身挤到了无心身后,他陪着笑对月牙说道:“仙姑,你就当没有我,我躺在他身后,也看不见你。”

    月牙本来睡得挺好,远远的躺着一个无心,安安静静的,也挺好。冷不防来了个顾大人,就一点都不好了——可毕竟是睡着人家的屋子,又不好太挑剔。

    月牙不再说话了,关了电灯躺下来。而顾大人守着无心,很有安全感,闭上眼睛也睡了。无心有心事,一边思索一边提醒自己别忘了喘气。等到月牙的呼吸粗重了,顾大人也打起了呼噜,他才放心大胆的吐出最后一口气息,瘪着胸腔彻底放松了。

    翌日上午,无心等人刚刚起床,就有人急三火四的跑来报信,说是看房子的老头子被鬼杀了。

    无心眼看天空一碧如洗,是个骄阳似火的好天气,想必阳光必会整日充足,不容邪祟作怪,便放心大胆的把月牙和顾大人留在司令部里,自己带上一把匕首,骑马去了宅子查看。宅子门口站着几名士兵,见法师来了,像见了救命星一般,立刻就给他让出了路,又有人轻声说道:“本来老头夜里都在外面坐着,可是昨晚……一直没出来。”

    无心停下脚步,开口问道:“谁发现的?”

    士兵答道:“胡同里送水的人早上推门没见老头,就挑着水桶往里走,结果没走多远就吓坏了……”

    无心不再询问,跨过大门门槛之后,转身关拢了两扇黑漆大门。人死成鬼,大多是存有一段不散的怨气;可由于自身含怨便滥杀无辜,则是无心最深恶痛绝的行为!

    仇再大也大不过一个“死”字,就算死了还放不下,那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也不该把恶气出在无辜的活人身上。老头子六十七了,要说价值,他没什么价值;可他是家里老妻的丈夫,是儿女们的老爹,他宁可自己整夜不睡觉,也要替三儿子冒险看房子。好好的一位老人家,凭什么恶煞说杀就杀?

    院子地上凝结着一洼洼的黑血,成群结队的苍蝇盘旋不去。老头子真就只有一个脑袋还是完整的了,脸冲下滚在厢房门前的台阶旁。无心走过去蹲下来,捧起脑袋转过来一看,就见老头脸上肌肉狰狞,双眼被戳成了血洞,一张黑洞洞的大嘴张到极致,竟然占据了下半张脸。

    无心闭上眼睛,觉察出老头子的血肉残肢上还附着残余的一魂两魄,魂魄凶气极重,正是惨死之人应有的现象。如何超度亡灵,无心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会的,然而太久不做,已然忘记。出门向士兵要了几根火柴,他把满地的碎肉断骨收到大太阳下,又把人头恭恭敬敬的放到最上方。一把火点起来,他低声说道:“你的仇,我来报。有生有死是好事,该走就走吧。”

    烈焰加上骄阳,足以使得魂魄四散。老头子的家人还没赶到,所以无心待到魂魄散开,便扑灭火焰,留了大半骸骨以便装殓下葬。想到恶煞狠毒,又见天色还早,距离正午三刻还有一段时间,无心索性大踏步走向后院。及至来到井边,他不假思索的脱了衣裤鞋袜,因见前夜用过的绳子还在廊前地上,他便过去拿起了绳子。

    回到井边从衣堆里面翻出匕首,无心一道划开掌心。用力的按压掌心挤出了一点暗红鲜血,无心用伤手握住绳头向下一撸,在绳子上面留下了断断续续的浅淡血迹。

    把绳子一圈一圈缠在臂上,无心跨上井台,低头向下望去。井水黑沉沉的深不见底,散发着隐隐的寒气。无心认为井中女煞已经恶到不可救药,所以懒得再等入夜。拎着绳子一头扎进井里,他决定速战速决,不再给她嚣张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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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11 01:48:0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最后的异动
本章出自《无心法师






    无心将匕首衣物尽数留在井口,然后手无寸铁的带着一卷染血麻绳,毫无预兆的就大头朝下跳了井。他本来不怕受伤,然而感觉敏锐,很知道疼,手心上面新增了一道刀口,免不了要半轻不重的作痛。井是一口气派的好井,不但井台平坦坚固,下面长长一段井壁也是砌得笔直齐整,是个利利落落的正圆形。四周水汽阴森,青苔湿滑,无心像条鱼似的飞速下坠,瞬间周身一寒,已然无声的扎入了井水之中。

    入水之后,无心一脚蹬上井壁,借力翻身改成了头上脚下的姿势,因为身无寸缕,皮肤光滑,所以无心在水中动作利落,毫无滞涩。抱住膝盖继续下沉,他闭上双眼沉静片刻,就觉水寒入骨,四面黑沉,简直和井外不是一个世界。耳孔中鼓出最后一个气泡,他睁开眼睛,像一尾深潭中的鱼,天然的不需要光,一样能够看清。皮肤有了麻麻痒痒的触感,他看见了无数长发如同细小的水草,无根无源的在四面八方飘飘摇摇。

    无心知道女煞就躲在长发之中,如果下来的不是自己而是凡人,大概阳气一显,立刻就会被长发纠缠控制。然而无心非人非鬼,不死不生,一如木石一般,所以来就来了,并未轻易惊动女煞。

    脚下忽然落了实地,无心在水中起起伏伏的勉强站住,不动声色的环顾周围,发现这口井是个大肚子壶,上面看着普通,井下却是四面扩张,最后竟是宽宽敞敞,足像一间小屋。仰头再向上望,因为头发太多太密,所以乌云盖顶,也不见光。抬手抓住一把头发,无心不再犹豫,开始混拽乱扯。而水中长发忽然像成了精似的乱舞起来,无心一边顺着头发寻找女煞,一边抡起绳子充当鞭子,四面八方的乱抽。一时间水中大乱,他竟是当真打的长发散开,不能缠拢。正是激烈之时,无心忽觉身后阴气一鼓,来势汹汹。一跃而起回手甩出一鞭,他耳边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绳子正是狠抽上了突袭而来的女煞!而无心抬手一指面前翻翻滚滚的无边毛发,口中厉声喝道:“你再厉害,也无非是鬼煞一类。前夜我手下留情,是要让你反思悔改!没想到你不知好歹,反而变本加厉的继续害人,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此言一出,毛发阵中传出幽幽的回应:“口气不小,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无心抬起双手,缓缓抻直绳子:“我?不可言说!”

    随即他纵身向前直冲而去,就要强行缚住女煞。此时正是天光大亮的时候,女煞一旦离了水井便是魂飞魄散,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一口咬上无心的喉咙,她虽然看出对方不是平常人物,但还以为他是法力高强的真正法师,用了法术闭住呼吸。煞的身体乃是大量怨气聚合而成,一呼一吸都带着毒,何况用牙鲜血淋漓的往肉里咬,就算只是破皮,也足以要人性命。无心忍痛不躲,自顾自的要用绳子把煞和自己捆在一起。煞本来不怕束缚,然而此刻一挨绳子,她再次哀号一声,松了血口就往后退——并非因为绳子上写了刚猛的符咒或者附了极阳的物事,绳子带着一股子诡异之气,如何诡异?说不清。

    女煞躲进角落,身体完全躲在水草一般丰隆的长发之后:“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无心看她有了畏缩之意,是个欺软怕硬的货,心中越发愤恨。回想起县志中所记载的内容,他忽然起了恶意,想刺激刺激对方,于是微微低头笑了一下,口中柔声唤道:“岳绮罗,我是你的段三郎呀!说好是要同生共死的,怎么我如约投河,你却还要继续活?”

    话音落下,他拎着绳子再次冲向女煞。而女煞听了方才他的一番话,竟像是受到莫大威胁一般,骤然发疯一般开始迎击。井底再大,也无非是大过上方而已,容不下两个人你死我活的互斗。女煞施展种种毒术,连连击中无心的肩头腹部。无心是个光身子,随她去打,连个手印都留不下;女煞看得清楚,更加怒发如狂,伸出利爪猛然出击,“噗”的一声抓向无心胸膛,而无心不躲不闪,结成绳扣向下一套,正是套上了女煞的脖子。忍着剧痛一勒绳头,他低头再瞧,只见女煞的指甲已经刺入自己皮肉,正是个挖心的招数。

    无心不怕她挖,只是害疼,所以迎头伸出两指,去戳对方脸上两个血洞。一戳之下,他骂起了街:“妈的,两个眼睛分得这么开!”

    随即他手心朝上重新又戳一次,指头向上勾住了对方的眼眶骨头,他双脚蹬地,便要带着女煞往上游。女煞知道一上去就要魂飞魄散,所以拼命挣扎。脖子上的绳扣越勒越紧了,她终于意识到了敌人的诡异之处——敌人是死的!

    不是生生死死的死,是在开天辟地之前就存在的、无始无终无声无色的死!活人死了还有轮回,鬼煞散了还有魂魄;可对方像个影子,只是存在,一无所有。如果最惨烈的失败就是死亡,那么对方永远不败!

    井底黑透了,长发沸腾着纠结盘旋。女煞积蓄力量叫道:“你是傀儡!”

    无心一手攥着绳子,一手勾着眼眶,不为所动的带着女煞继续向上游。眼看水中头发渐渐稀疏了,头顶渐渐显出光明了,他正要加快速度,不料身前女煞忽然一震,随即他手上一轻,低头一瞧,发现女煞竟然断了脖子,脑袋还在自己手中,身体却是目标明确的直往下沉。

    无心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以为她打算当个无头煞,身残志坚继续害人。扔了脑袋俯冲下去,他穿过一层厚重头发坠入井底,结果就见无头女煞合身直扑前方,一下又一下的拼命狠撞。无心看得清楚,见前方漆黑一片,无非是井底四壁而已,可在女煞的几番撞击之下,井水渐渐被弥漫开来的泥土混成污浊,无心闭了眼睛,只觉前方阳气大盛,但又不是来了活人。

    此时无头女煞依然在撞,无心在水中也照样耳聪目明,就听女煞隐隐撞出金石之声。感觉井水略略清澄些许了,他睁开眼睛再看,发现前方出现了一道石壁,石壁上面刻了阴阳八卦。女煞姿势扭曲抽搐,仿佛每撞一次都是苦楚难言。

    无心没看明白,但是隐约预感不妙——一个将要魂飞魄散的女煞,忍受着比魂飞魄散更大的痛苦去撞施了法术的墙壁,图个什么?

    女煞撞过几次之后,便漂在水中不再动了,一身乱糟糟的破烂衣裳随着水流摇曳。无心游上前去要抓女煞,哪知一只手都已经搭上女煞肩膀了,女煞忽然把身一挺,弓一般的腰背向后弯曲,随即竭尽全力,只听“咚”的一声巨响,女煞不知是下了多大的狠心,居然撞碎了半边身体。碎骨烂肉散于水中,女煞静静的歪在水中,又不动了。

    无心莫名其妙,不过半边身子他也要。一手抓住女煞的臂膀,他转身游回井口正下方。女煞大概是真不行了,水中的长发全像被淋了狗血,丝丝缕缕的成了败絮。俯身捡起女煞的脑袋,无心也不用绳子了,一跃而起便要向上游去。

    然而就在浮起的一刹那间,他的眼前忽然掠过一串小小气泡。井底既成了女煞的老巢,一般的活物也不会有。无心还未想出气泡的来源,头顶的光明再次出现了。

    与此同时,顾大人和月牙也鸡飞狗跳的进了宅子大门。

    无心说是出门察看,然后一去不复返。顾大人并不通晓鬼神的脾气,以为女煞会像姨太太一样无孔不入的追他,所以身边没了无心,不由得心中惴惴,站在大太阳下都冒冷汗。而月牙眼看到了午饭时分,无心该回来不回来,放着好菜吃不到嘴,不禁也着了急。月牙虽然也怕鬼煞,可是自认为活了十七岁,只有人负她,没有她负人,所以别有一番听天由命的坦荡。两人站在大太阳地里合计一番,末了就决定同去宅子,看看无心到底在干什么。

    顾大人十分谨慎,披挂出门,身前身后各绑了一只大公鸡,汽车前后还跟着三条大黑狗。月牙心疼衣裳,不肯抱鸡,改抱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小奶狗。

    汽车走得顺利,没几分钟就到了宅子门口。顾大人有公鸡护体,牵着大黑狗往里走。月牙跟在后面,刚走几步便见了满地干血。守门的卫兵小跑上来,低声说道:“报告司令,看房子老头的尸骨,已经被他家人接走了。**师不知是用了什么法术,把老头的尸首给烧了个七八分熟。”

    顾大人停下脚步想了想,随即疯狂的挥手:“滚滚滚,听你说话我吃不下饭!”眼看卫兵真要退下了,他又把对方揪了住:“法师呢?”

    卫兵弯着腰,低声说道:“报告司令,我上午从门缝里溜了一眼,看**师往后院去了,一直没出来。”

    顾大人沉吟着摸了摸左腰的手枪、右腰的砍刀,然后连人带鸡一起转向后方,高声命令道:“来人哪,齐步走,跟我上后院去!”

    顾大人带着他的人与动物,一路杀气腾腾开进后院,不料刚一进去,就见无心穿着一身黑布裤褂,水淋淋的赤脚坐在井台上。无心的脚边地面摆着一堆物事,是一大团头发缠裹着半截躯干,正在阳光下面嗤嗤的蠕动。仿佛头发下面,有冰水与火炭共存。

    顾大人愣了一下:“你——”

    无心抬眼看他,忽然若有所思的笑了:“我——”

    “我”字之后,戛然而止,无心又笑了笑,不肯再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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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11 01:48:43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消散
本章出自《无心法师






    光天化日之下,顾大人前有无心后有卫队,胆气极壮。“嚓”的一声拔出砍刀,他上前两步弯下腰来,用刀尖去挑那一大团头发,一边挑,一边忍不住又挖了挖鼻孔,掏了掏耳朵。自从经历过女煞的纠缠之后,他现在见了披头散发的娘们儿就害怕。

    头发又长又湿又重,水淋淋的分不出个条理来。无心见顾大人挑个不休,索性伸手帮忙,拎起脑袋向顾大人一递:“看看,眼不眼熟?”

    日光之下,女煞的头颅就像要消融一般,破烂皮肉塌了形状,眼窝伤口隐隐蠕动,一起向外流出腥臭脓血。院内响起一片惊叫,无心前方立时宽敞了一大片。

    顾大人、月牙、以及卫队,一起向后退了老远。三只大黑狗夹了尾巴,从喉咙里面呜呜咽咽。公鸡倒还老实,并没有振翅鸣叫。无心放下脑袋,开口说道:“顾大人,你答应谢我一万大洋,不赖账吧?”

    顾大人吓得想要含泪杀人,舌头都打了结:“不、不赖帐!”

    无心点了点头,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好,谅顾大人也不敢。谁去找些干柴过来?”

    顾大人立刻派出了身后的卫兵找柴。无心站了起来,不知是因为在冷水里泡久了,还是因为衣裳特别黑,他看起来是出奇的苍白,也带了几分鬼气。转身弯下腰扶住井沿,他把头向下探去,看到一个小小的水泡在黑沉沉的水面上破裂开来。

    他没有动,继续等待,片刻过后,缓缓的又升上来一枚气泡。不动声色的闭了眼睛,无心除了井水,没有感觉到任何陌生魂魄。

    直起腰面对了众人,他开口问道:“顾大人,搬进这所宅子里后,府上吃过这口井里的水吗?”

    顾大人连连摇头:“没吃过没吃过,我们吃的都是胡同口甜水井里的水。刚搬进来的时候,厨子倒是从这井里里面打过一桶水,水混,有股子腥气,看着就不干净。不过都说这口井方位不错,所以我也没让人填了它。”

    无心又问:“这处宅子一直风平浪静,只在近两个月才开始闹鬼的?”

    顾大人皱着眉头“唉”了一声:“要是一直闹鬼,还能瞒得住人?街坊邻居不早就都知道了?我买房子的时候,左邻右舍都住得挺好;可是自打两个月前闹了鬼,你出门看看去吧,左右两家都没人了。说是一户回了乡下老家,另外一户跑天津去了。”

    无心听得十分迷惑——大凡鬼要修炼成煞,免不得要吞没许多冤魂,然而人死成鬼的事情不算罕见,鬼本身也没什么稀奇,新鬼甚至连吓人的本领都没有,非得年深日久,力量壮大了,才能作怪。从鬼到煞,至少要有个几十年才能修成,而宅子里面先前并不闹鬼,可见女煞不是一直凶残,起码在两个月之前,女煞应该是另找孤魂野鬼来吃,并不伤人。可是这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女煞性情大变呢?

    这时卫兵抱着一大捆柴禾回来了。无心走去把柴禾一层一层的架好,然后回到井边拎起女煞的头颅躯干,放在了柴禾堆上,眼看就是放火要烧。卫兵察言观色,立刻把一盒火柴送到了他面前。他接过火柴,却是向着门口挥了挥手,口中说道:“都到前院等着吧,火一起来,这里会非常的臭。”

    在场丘八本来不怕尸首,可现在不是练胆子的时候。眼看顾大人迈步向外走了,他们立刻跟了上去。月牙还抱着小黑狗,对着无心张了张嘴,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故而犹豫一下,也跟着出去了。

    无心跟上去关了院门,随即脱下黑色衣裳,盖在了女煞的残体上面。阳光立时被遮住大半,无心蹲回原位,垂下头闭上了眼睛。

    真正的眼睛一闭,他的周身便全是眼睛了。

    鬼怕日光,见光便散。然而煞有了实形,虽然在阳光下也逃不过魂飞魄散的结局,但是身躯既由魂魄练成,身躯不散,魂魄便也能多存一阵。他看见女煞此时已然只剩下了两魂五魄,全凭着自己的黑衣挡了日光,才减了许多痛苦。抬手抚过高低不平的黑衣表面,他在心中向对方的残余魂魄说道:“不要怕,我不是段三郎。”

    魂魄在黑衣下面战栗着做了回应:“不要伤害她……不管你是谁,不要伤害她。她死的很惨,她已经赎罪了……”

    无心问道:“‘她’是岳绮罗?”

    魂魄像一团光,闪烁的越发激烈了。

    良久过后,黑衣也抵挡不住正午阳光的照射了。

    无心对着女煞低声说道:“无论你所言是真是假,我都已经留不住你。走吧,魂飞魄散,一笔勾销,多么好。”

    随即他伸手抓住衣领,猛然一掀!

    耳中隐隐响起一声惨叫,女煞的魂魄在烈日之下无处遁形。而无心睁开眼睛划了火柴,一把火点燃了女煞身下的柴禾。烈焰腾空而起,无心盘腿坐在浓烟之中,轻声开口说道:“我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你们活,我来陪,你们死,我去送。虽然你死后成了恶鬼凶煞,可是我也给你念一段往生咒。”

    垂下眼帘清了清喉咙,无心微微仰起脸面向了太阳。干柴烧出噼噼啪啪的炸裂声音,而他低吟浅唱的声音却是穿透沉滞黑烟,被飘逸而出的魂魄一直带去很远很远。一门之外便是月牙、顾大人和他的卫兵们。无心平日声音清朗,念起经来却是带了一点嘶哑,众人一起静静倾听着,听无心把往生咒念得这么悠远、这么苍凉。

    柴禾还未烧尽,女煞的残躯便已彻底消失,连一片灰都不曾留下。无心仔仔细细的穿好上衣,遮住了胸前的伤。喉头也被女煞狠咬过一口,好在咬的偏下,也能用衣领遮掩一阵。手心的刀伤已经开始愈合,他走去井边再次低头望下,结果又见到一枚晶莹剔透的小气泡炸裂开来。

    女煞最后给他讲了个不怎么动听的小故事,可信度也不大高。不过,有点意思。

    无心身上疼,肚里饿,决定先去吃顿好饭,顺便把钱收了。转身走去推开院门,他对着顾大人一笑:“灰飞烟灭。”

    顾大人刚把两只公鸡卸下去了。一身轻松的走到无心面前,他扬起大巴掌就拍上了对方的肩膀:“完了?”

    无心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先吃饭,吃饱了再说!”

    顾大人欢天喜地,直接返回司令部。无心和月牙坐上汽车,月牙还抱着狗,一路也不说话,单是悄悄的盯着无心瞧。看完一眼,再看一眼,心里莫名的很知足。

    无心生平第一次坐汽车,新奇极了,顾大人理直气壮的坐在后排正中央,因为月牙一直横着瞟人,他便沾沾自喜,以为仙姑已经被自己英俊的侧影所折服,只是另一侧的无心摇头摆尾,十分闹人。及至汽车开到司令部门前,顾大人和月牙都下车了,无心还赖在车上东翻西摸;顾大人也饿了,气得拉开车门骂道:“不要像个土包子似的,快点下来!”然后他又转向月牙,正色说道:“本司令摩登惯了,最看不得土鳖。”

    月牙没理他,低头退了一步。顾司令一说话,两只眼睛就对着她的胸脯和细腰使劲。他要不是个大军官,她能挠他。

    等到无心在车上坐够了,一行人进了司令部正房。正房里面支起桌子,饭菜已经摆好。无心很自觉的又去洗了洗手脸,然后坐下来抄起筷子便吃。狼吞虎咽的大嚼了一场,他忽然对顾大人问道:“你一定要搬回去住吗?”

    顾大人愣了一下:“那宅子挺好的,为什么不住?”

    无心不置可否的往嘴里扒了口饭:“我感觉……那个地方不大干净。”

    顾大人登时变了脸色:“啊?什么意思?”

    无心放下饭碗:“那地方在上百年前,惨死过人。”

    顾大人瞪着眼睛看他:“不就是那东西吗?”

    无心摇了摇头:“惨死的不是一个人,死不是好死,埋也不是好埋……这么着,你先吃,吃完了我再和你细说。”

    顾大人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听了你的话,我心都拧起来了,还吃个屁啊!”

    月牙不声不响的看了无心一样,心里怨他多嘴——反正该办的事情都办到了,有钱没钱都是小事,赶紧离开才是正经。两个人年纪轻轻的,远走高飞之后还怕没有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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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11 01:49:2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爱情故事
本章出自《无心法师






    午后天热,顾大人命令勤务兵在西厢房的大炕上摆了一张小炕桌。盘腿坐上炕去,他拎起茶壶先倒出了三杯冰凉的碧螺春,然后从衣兜里摸出一根明晃晃的小金条,“咚”的一声扔到了桌上。

    无心赤着双脚也上了炕,又叫月牙过来坐。月牙不愿意和两个爷们儿围一张桌子喝茶,所以就不声不响的坐到了炕角,低头摆弄着两条九成新的绸缎手帕,想看看能不能用它缝个好荷包出来。无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发现茶水里面还放了糖,又甜又清香,就主动端起一杯,转身过去一直送到了月牙身边。

    月牙没吭声,可是就像受了吸引似的,一双眼睛不由自主的总要往他身上瞄。忽然见他手心上面横了一条浅淡泛白的小伤口,她登时记住了,暗想等到顾大人出去了,自己得去给他瞧瞧,皮肉伤遭了水,可是爱闹炎症。

    她不说话,无心也不说话,四脚着地的爬回了炕桌旁,和顾大人相对而坐。顾大人见自己那根金条无人问津,就伸手将其向无心一推:“谢礼,收着吧!”

    无心本来说好要在饭后讲个小故事的,现在讲故事的排场都摆开了,他却又不急了。对着金条扫了一眼,他不动声色的说道:“一条小黄鱼,也不值一万大洋啊!”

    顾大人素来是凭着刀枪讲道理,前两天他怕极了,别说一万大洋,十万大洋他也肯答应;但是今天中午他眼看着女煞被无心烧成了灰,心中的恐慌随之烟消云散,不由得本性上升,跃跃欲试的想要赖账。大模大样的对着无心一笑,他开口答道:“哼哼,本司令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明晃晃的十足真金,能说拿多少就拿多少吗?”

    无心向他一探头,满脸都是阴沉神色:“顾大人,你要食言?”

    不等顾大人回答,无心闭上双眼一扯右臂衣袖,右手食指蘸了茶水便在桌面上乱画起来,同时口中开始嘀嘀咕咕。顾大人见状,吓了一跳:“哎?你干什么?”

    无心沉着脸,从牙关中挤出回应:“我咒死你!”

    顾大人立刻伸出两只大巴掌,左右夹攻一把握住了无心的手:“别别别,我跟你闹着玩的!实不相瞒,我的钱在我姨太太的小公馆里,我晚上就去取,我再给你九条小黄鱼,说假话天打雷劈!”

    无心睁开双眼,从顾大人的双手中抽出右手。手掌一抹桌面水渍,他拿起金条爬回月牙面前,把金条直接送到了月牙手里:“你收着。”

    随即他调头爬回桌边重新坐好,皮笑肉不笑的一拍桌子:“原来顾大人是在我和闹着玩啊!哈哈,顾大人你真诙谐。”

    顾大人把嘴一咧,苦涩的一笑,心想我买宅子也没花一万大洋。颇为尴尬的清了清喉咙,他很不自在的转移了话题:“师父,你不是说要给我们讲个小故事吗?讲讲吧,我这心里一直惦记着呢!”

    无心点了点头:“好,故事不长,请顾大人和月牙都仔细听一听。故事说的是一百多年前,有个小小的京官,姓岳,受了陷害,被朝廷贬来了文县。京官有个庶出的小女儿,名叫绮罗,幼时常说自己前世如何如何,说得很真,家人听的惊恐,所以全都不甚喜爱她。及至她长大了些许,前世的话倒是不大提了,性情却是变得顽皮淘气,家中只有一个小丫鬟和她最好。京官来到文县之时,绮罗已经满了十三岁。一日岳家女眷乘了大马车去城外庙里上香,绮罗遇上了一位段家三郎。三郎英俊,绮罗秀美,两人就看对了眼。回城之后,绮罗和三郎想方设法见了许多面,渐渐爱成了死去活来。然而段家亲自登门向岳家提亲了,京官却是坚决不允,因为段家寒微,双方不能匹配。亲事既然不成了,绮罗便暗里和三郎做了约定,不能同生,便要共死。一天夜里,绮罗私自出门见了三郎,两人到了僻静地方,各自拿了刀子要抹脖子。哪知三郎一刀子真割下去了,绮罗却是生了怯,不肯动手。三郎死后,绮罗独自逃回家中,只对小丫鬟讲了此事。风平浪静的过了一年,岳家女眷照例又去上香,不料众人一时疏忽,回城时竟发现绮罗和小丫鬟双双丢了!”

    说到这里,无心暂停下来,转而问道:“两位,你们有何评论?”

    顾大人先开了口:“段家死了个儿子,就不声不响的算了?段三郎说死就死,也没给家里留句话?”

    顾大人说完了,月牙才在炕角接着说道:“我看绮罗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十三岁就知道跟男人相好。再说俩人都定好了一起死,她既然胆小,怎么不想着提前拦一拦三郎?她不是喜欢三郎吗?就忍心眼看着三郎死了?三郎死了她还自己回家,安安生生过了一年?真没长心!”

    无心等到二人都说完了,才继续又问:“那你们再猜一猜,绮罗和小丫鬟,是丢到哪里去了?”

    月牙猜不出,顾大人迟迟疑疑的答道:“你要是原来问我,我肯定说是被人劫走了;但你现在问我,我就有点犯迷糊——总不会是被鬼抓了吧?”

    无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基本没错,她们是被段家的人掠去了。段家的方法,这里也不必细说,总而言之,就是趁着她们落单,使了迷香之类的手段。顾大人想的对,三郎殉情之前经过深思熟虑,当然会留下遗书,对父母做一番交待——”

    不等无心把话说完,顾大人一拍桌子:“哎呀,那绮罗和丫鬟全完了,还不得被人先奸后杀?”

    月牙本来也打算发些议论的,然而听到顾大人的妙语之后,立刻把脸一红,决定不再和他们掺和。

    无心微微一摇头:“段家认为三郎全是绮罗害死的,所以把绮罗活着钉进了棺材里。那时候文县还没有这么大,棺材被埋进荒地之后,小丫鬟也难逃一死,被段家挖了眼睛,塞进了旁边一眼小小的水井之中。”

    意味深长的看了顾大人一眼,无心忽然笑了一下:“段家从此销声匿迹,而岳家闹了一阵,找不到人,也就罢了。后来文县日益繁华,那片埋了绮罗尸骨的荒地渐渐起了人气,有了房子又有街,最后竟然也成了个热闹的好地方。”

    顾大人白了脸:“荒地……不会就是我家吧?”

    无心笑吟吟的答道:“女煞当时已经收不住魂魄,时间有限,就只对我讲了这些。我想如果小丫头死后修炼成了女煞,那绮罗呢?”

    顾大人直着眼睛发起了呆,而月牙在角落里发了话:“不好说,反正绮罗没有小丫鬟冤。”

    无心知道她很看不上绮罗的所作所为,正要回答,不料顾大人忽然又一拍桌,怒发冲冠的骂道:“妈了个×的!老子活了二十八年,还没有受过这样的气!老子花钱买的宅子,那两个做了鬼的臭娘们儿又没出钱,凭什么老子不能住,要留给鬼?一百多年前的烂事,和老子有个屁关系?我告诉你们,本司令受够了!明天上午我就带一个营过去,掘地三尺埋炸药,管它水井棺材,炸没了算!”

    说完这话,顾大人伸腿下炕穿了鞋,气冲冲的就往外走。无心并不拦他,趁着清静挪到了月牙身边。

    月牙见顾大人真走了,不由得也松了口气。扯着衣袖拽过无心的右手,她正要去看对方的伤,然而定睛一瞧,却发现对方掌心平整,根本无伤。

    她怔了一下,立刻望向无心的左手,无心的左手随意搭在炕上,掌心向上,也是完好。月牙自认为眼神很好,方才不会看错,可是方才没错,此刻也没错。连忙松开了无心的袖口,她又是疑惑,又是不大好意思。从口袋里掏出金条送到无心面前,她低声说道:“你的东西,你自己收着。”

    无心把金条拿起来放回了她的手帕上:“不,你收着。”

    月牙垂头说道:“丢了我可赔不起。”

    无心对着她微笑:“我的就是你的。”

    月牙像头牛似的,也说不出巧话,就单是脸红:“我不要。”

    无心蹲起来,抱着拳头向他拜了拜:“求求你了,你要了吧。”

    月牙浑身都发烧了,耳语似的哼唧道:“挺大个男子汉,一点儿都不值钱,说求就求。”

    无心立刻用手帕包起金条,塞进了月牙的手里。顺势握住了月牙一只手,他美滋滋的不肯松开。月牙如今无依无靠,婚姻大事全凭她自己做主,所以他想让月牙尽快爱上自己,一旦爱上了,为情所困,想必就不会轻易离开了。然后他垂下脑袋,饶有兴味的又看了看月牙的手,月牙干惯了活,手比脸糙了许多。不过无心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要月牙肯和他过日子,哪怕再丑十分,他也心满意足。

    月牙任他握着手,一颗心快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不知为何,竟然慌得浑身肉颤。强挣着挤出了声音,她的面孔已经热到发烫:“一根金条就不少了,咱们……走吧!”

    无心并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如果顾大人一定要在酬金上面纠缠不休,他也懒得奉陪到底。用力攥了攥月牙的手,他轻声说道:“明天我们就可以走,今晚我还想再去宅子一趟。”

    月牙猛一抬眼:“又干啥去?”

    无心安抚似的松手拍了拍她的膝盖:“你别怕,我就是去看一看,不会惊动了谁。若是里面真没什么,那明天我们早早就走,顾大人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也不管了。好不好?”

    月牙认为很不好,可是俩人毕竟还不是两口子,有些话她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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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11 01:50:1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井中密室
本章出自《无心法师






    无心要去夜探深井,顾大人没拦着,月牙想拦又拦不住。到了傍晚时分,顾大人以取金条为借口逃之夭夭,月牙守着一根金条坐在屋里,因为生平还不曾拥有过如此巨大的财富,所以谨慎得都不敢乱动。无心脱了缰,自己骑着马就去了宅子。

    无心活了无始无终的这许多年,人见多了,鬼也见多了,无论人鬼,他都不会轻信。女煞生前作为一名冤死的小丫鬟,中午都要魂飞魄散了,还满口回护着岳绮罗,可见岳绮罗在她心中,比她自己更重。岳绮罗死得惨,难道她就死得轻松了?她在先前的上百年里一直安静修炼,近两个月怎么就急得开始杀起活人了?

    宅子门口守着两名卫兵,虽然知道宅子干净了,但还是死活不肯进门一步,倒是正合了无心的心意。下马之后进入宅门,他形单影只的一直走到后院,见地面还余着焦黑灰烬,余晖之下,宛如火后残骨。

    夕阳不落,阴气不起,纵是有了鬼魅,也不会出现。无心是来找鬼的,所以慢条斯理的脱了衣裤鞋袜,赤条条的又蹲上了井台,一边等着太阳下山,一边向井内水中张望。井中黑洞洞的深不可测,一串气泡漂浮上来,破裂之后再来一串。

    天终于黑了,一轮明月升上了半空。夜空是黑丝绒,明月是白玉盘,周围散落着几点散碎星星。夜风清凉袭人,此刻虽然黑暗,却是一天中最为舒适的时候。无心很惬意的呼出一口长气,然后双手按着两边井沿,双脚向下坠入了井中。

    井水之中少了盘旋长发,让无心行动起来自如了许多。沉到井底定了定心神,他睁开双眼望向前方,看到了一面平平整整的石壁。双手拨水向前游去,他停在石壁前方,没有轻举妄动,心里则是想起了女煞上午最后的举动——女煞疯狂的去撞石壁。

    如果小丫鬟的目的是要撞破石壁,那非得修炼成女煞不可,否则没有实体,拿什么去撞?纵算魂魄可以穿墙,但是石壁上面八卦赫然,必定是有些威严力量,不许邪祟之物靠近,而小丫鬟大概是本领有限,以至于撞碎了半个身体还不成功。若是由着她再修炼几年几十年,兴许会有破壁的可能;而小丫鬟行为有异,难道就是因为心中急切、等不得了?

    无心一边思索,一边上下审视着壁上八卦。八卦就是八卦,中间围着阴阳鱼,乍一看也无甚特别。无甚特别,却能挡住鬼煞,说明必是画它的人法力高强。向前凑近了些许,无心仔仔细细的将八卦细节又看了一遍,末了却是一惊——八卦图和阴阳鱼全是反的,而黑白二鱼的鱼眼,则被统一涂成了血红!

    无心一直感觉石壁表面萦绕着一层纯阳之气,专克妖魔邪祟;万没想到纯阳之气虽然不假,可却是以毒攻毒,以至阳的法力布了个至阴的邪阵。一动不动的悬浮在水中,无心认为无论石壁后面镇着个什么,布阵之人都有些小题大作了。

    一串气泡又掠过了眼前,无心沿着水泡的踪迹追寻来历。歪着身子越发靠近石壁,他在血红鱼眼处发现了一道细微裂缝。裂缝仿佛妇人生产一般,一枚一枚的分娩出小小气泡。

    无心没敢妄动,心想女煞撞破石壁,是为了杀,还是为了救?如果石壁后面是岳绮罗,“杀”不大可能,因为小丫鬟魂飞魄散之前还求自己不要伤害岳绮罗。不是杀,就是救,可怎么救?岳绮罗已经死了一百多年,尸身早就烂没了,莫非魂魄被困在石壁后面,不得转生?

    无心记得小丫鬟说过段家寒微,似乎只是平常门户,既然如此,怎会又杀人又做法?就算要给儿子报仇,一刀剁了岳绮罗也就是,何必大费周章?到底是岳绮罗有问题,还是段家有问题?

    无心实在是想不明白了,眼看鱼眼鲜红异常,不知是用什么颜料涂抹的,浸在水中也不脱色。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他堵上鱼眼裂缝轻轻蹭了一下;然而还未等他收回手指,忽然就听一声天崩地裂之响。排山倒海的气流爆破石壁鼓荡而出,井水混着大小石块,在气流的搅拌下一边旋转沸腾,一边滔滔的涌入石壁后方的干燥空室之中。无心随波逐流进入空室,就见室内四壁灰白平坦,龙飞凤舞的画满漆黑符咒,正中央停着一口腥红棺材,棺材不但被铁链道道捆住,而且周遭贴满黄符。晕头转向的被水流石块直冲向前,无心身不由己,猛的直撞到了棺材头上。忍着疼痛扶住棺材,无心总算有所依附,哪知棺材并未钉死,他就见棺盖在铁链的松松束缚下缓缓向后滑去,而一阵气泡直冲上来,带得两张黄符漂漂浮浮,正巧盖在了棺内之人的面孔上。无心一眼望去,就见对方穿着大镶大滚的旧式女装,两只手向上举起,蜷曲成爪,居然并非腐烂,骨肉俱全,正是个抓挠棺盖的姿势,可见此人十有**便是岳绮罗。艰难的腾出一只手,无心想要揭开黄符去看对方面孔,不料一块大石顺流而至,正中他的脊背。他疼得双手一松,当即随着水流翻滚而上。张牙舞爪的在室内转了一圈,他在慌乱中只抓住了一张泡软的黄符。有心游回棺材上方再去查看,可是井水翻腾得厉害,并不容他自由行动。“咣”的一头撞上墙壁,他像条大鱼似的在水中打了个挺,随即哭丧着脸抬手捂住了额角。还未等他熬过疼痛,又一阵水流直冲过来,把他向前卷回了井下。

    无心仰头向上游去,不敢再在水中停留。水流东一股西一股,力道惊人全无方向,他潜下去也是无用,只会撞出一身的皮肉伤。密室的邪门是不言而喻的,其中的玄机却是一时难以窥透。无心撑着井壁爬了上去,累倒不是很累,只是周身作痛。

    水淋淋的坐上井台,他低头吐出一口井水。仰头又看了看天上星月,他忽然发现自己手中还攥着那张黄符。

    黄符厚而柔韧,虽然经了水,但是不会立刻糟烂,可见不是普通黄纸。无心展开黄符看了一遍,见上面弯弯曲曲乱画一气,因为不懂,所以也无须细瞧。黄符大概是本是贴在棺材上的,棺盖一动,导致黄符散落。抬手向下一抹脸上的水珠,无心忽然起了疑心:“我捅破了石壁,又撞开了棺盖……我是不是闯祸了?”

    一转身俯向井口,他闭上眼睛,并未感觉到有魂魄出没,阴风寒气倒是依旧。

    起身穿戴整齐了,他见黄符完好无损的挺结实,就将其叠起来也塞进了衣兜里。心想等到明日顾大人过来大炸一场,就算地下真有邪祟,想必见了火光日光,也无生路可逃。

    思及至此,无心便湿漉漉的离去了。

    无心骑马回了司令部,发现顾大人还没回来。摸着黑进了西厢房,他没开电灯,眼看炕上有人坐起来了,他连忙说道:“我什么事都没有,你睡吧,我也要睡了。”

    屋里黑灯瞎火的,月牙听他语气平和,就放心的又躺了回去。无心蹑手蹑脚的上炕躺下,因为一时睡不着,于是望着月牙的背影发起了呆。

    他眼神好,窗外又挂着一**月亮,所以他将月牙的背影看得十分真切。月牙侧身蜷着两条腿睡觉,腰太细了,显得屁股圆滚滚。无心一直认为月牙的身材像个葫芦,他想抱着葫芦睡觉,或者被葫芦抱着睡觉;两人挤着一个热被窝,你疼我我爱你的总在一起,多么好。

    小心翼翼的向前挪了挪,他决定明天就带着月牙离开文县,只要有了伴儿,去哪里都可以的。

    无心浮想联翩,从月牙想到葫芦,从葫芦想到被窝,想得沾沾自喜,连疼都忘了。及至想的差不多了,他心思一转,又回到了井里。

    水为阴,深井加上冤魂,更是阴上加阴,加之一百年前周围荒凉,人气衰弱,所以井中阴气简直堪称纯粹。无心无意中把手伸进衣兜,摸到了又潮又软的黄符。心中忽然一动,他想当初段家的所作所为哪里只是单纯的复仇?分明就是凑齐了天时地利人和,专为了整治岳绮罗一个人!

    不是杀,而是整治,如果岳绮罗真是人的话。

    无心经过无数离奇事情,见怪不怪,想不出头绪,也就懒得再想。迷迷糊糊的闭了眼睛,他正要强迫自己入睡,不料窗外忽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大爆炸,气流冲击之下,窗户玻璃尽数粉碎。无心猛然坐起,就见外面腾起硝烟火光,伴随着年轻卫兵的狂呼乱叫。

    月牙被崩了一被面玻璃渣子,幸而头脸安然无恙。嗷一嗓子坐起来,她六神无主的一把抓起枕边包袱,就听无心叫道:“月牙,下地!”

    月牙吓得没了主意,可是手忙脚乱的很听话。慌里慌张的下地穿了鞋,她手上一紧,已被无心用力握住。无心把她护到身前,弯着腰就要带她往外跑。一脚跨出房门去,他听外面有人带着哭腔嘶喊:“司令呢?司令呢?张团长反了,张团在大街上开战了!”

    无心不作停留,一鼓作气把月牙推出了司令部院门。沿着道路跑出没多远,忽听身后又是一声巨响,无心和月牙回头一看,发现司令部又中炮弹,半边房院都被夷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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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11 01:52:4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小两口
本章出自《无心法师






    无心已经许久没有遭遇过战火,没想到现在的枪炮如此厉害。眼看街上接二连三的爆起开花雷,他不敢停留,拽着月牙就往暗处跑。月牙胜在腿长脚大身体好,无心跑多快,她也跑多快,完全不拉后腿。一鼓作气不知逃出了几条街,无心开始遥遥的见了兵。

    月牙小时候经过好几次兵灾,最怕丘八大爷们过境闹事。单手死死的把小包袱捂在胸前,她喘着粗气叫道:“当兵的要抢铺子了!”

    街上闹得越厉害,四周的住宅越死寂。家家户户都黑了灯,噤若寒蝉的关了院门待宰。无心索性带着月牙拐进一条幽深胡同,胡同弯弯曲曲四通八达,他最后停在一棵黑黢黢的老树下面,搂着月牙蹲下了身。月牙的鬓角碎发都被汗水打湿了,一绺一绺的贴在耳边。口鼻之中呼出热气,她惊恐的瞪大了眼睛,极力想要屏住呼吸,连条野猫野狗都不敢惊动。耳边响起了无心的声音,无心告诉她:“别怕,当兵的都在大街上杀人放火,小胡同里要什么没什么,他们不会过来。”

    月牙气咻咻的点了点头,也知道自己现在还算安全。下意识的又往无心怀里缩了缩,她恨不能在老树下面隐身。远远的起了一排枪声,她像是受了某种震动一样,忽然发现无心太安静了。

    到底是怎么个安静法,她说不出来,总而言之,就是觉得他静。呼吸渐渐缓和下来,她在暗中轻轻靠近了无心。一场狂奔过后,她的脸蛋热得要起火,需要一点凉风的吹拂。

    她不动声色的等了足有两三分钟,两三分钟之中,无心一口气都没有喘!

    月牙的汗毛骤然竖起了一层,正在她要出言质问之时,无心突然低低咳嗽了一声,随即又打了个哈欠。

    “完喽!”无心的气息活泛起来了,凑在月牙耳边嘀嘀咕咕:“顾大人今晚要是死在兵变里,我就算是给他白忙了一场。”

    说这话时,他依旧亲亲热热的和月牙偎在一起,可是稍稍侧了身,不让月牙靠上自己的前胸。

    月牙又出了一层透汗,出得畅快淋漓一身轻松,心想自己真是吓懵了累坏了,居然还怀疑起了无心的身份。无心能吃能喝能晒太阳的,难道还会是鬼不成?

    “行了!”她一拍怀里的小包袱:“这就够——”

    后面的半截话被她强行咽了下去,她想说“这就够咱们置办个家了”,可是大姑娘哪能主动说这个话呢?一拧薄薄的流水肩,她转移了话题:“你别搂我。”

    无心轻轻的笑,手臂搂她搂得更紧了。月牙不理他,不料肩膀忽然一沉,却是他得寸进尺,歪着脑袋枕上来了。

    月牙最受不了他这种小孤儿式的赖皮,好像全天下除了自己,就再没人肯要他了似的。 若无其事的一动不动,她由着无心把脑袋蹭上了自己的脖子,短短的一层发茬戳得她心疼。

    两人在树下避了许久,直到天边隐隐有亮光了,胡同外面也彻底安静了,他们才起身试试探探的向外走去。

    大街上正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惨象,体面的大商号全受了损,隔三差五还能见到断壁残垣冒着黑烟。尸首光明正大的躺在道路中央,比活人还要理直气壮;活人反倒成了鬼魅,悄无声息的游荡而出,有的抬尸首,有的翻废墟。

    无心不让月牙乱看,怕她害怕,自己领着她快步往前走。无论夜里的兵变谁输谁赢,他都不在乎了。搂着月牙蹲了一夜,他现在只想快点远走高飞,和月牙过日子去。

    城门大敞四开,盘查森严。月牙留了心眼,提前从包袱里掏出小金条藏在了身上,又在地上抓了把土,把自己抹成灰头土脸的样子。及至到了城门口,小包袱果然被士兵打开来检查了,当然是只有几件衣裳,并无其它。

    出了文县,有两条路,一条路通往平镇,月牙的家就在那里,自然决不能去。两人商议一番,末了就决定前往相邻的长安县。长安县比文县还要繁华,那么热闹的大地方,三教九流俱全,自然也容得下他们一对小男女。

    迈开大步踏上路途,两人一口气走了一个时辰。眼看前方路边出现一处小小的饭馆,月牙便拿出自己当初离家之时所带的一点私房钱,虽然加起来只有一块多,但是足够一路的吃喝了。

    所谓饭馆,也就是在凉棚下面摆了桌椅而已。无心和月牙坐在了角落里,要了两碗汤面和一屉包子,一边吃一边倾听食客们高谈阔论。原来文县兵变尚未结束,顾大人和张团长目前还在城内僵持,双方实力相当,以至于都不占上风。

    无心对于顾大人是没意见也没感情,月牙更是几乎有些烦他,所以全不关心顾大人的死活,吃饱了就走。

    从文县到长安县,中间几十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两县之间有个挺大的镇子,叫猪嘴镇,名字虽然不好听,可是挨着交通要道,还是个有名的地方。无心和月牙本意是到镇子里吃顿饱饭,好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长安县;然而下午进了猪嘴镇,他们直到夜里也没出来。

    镇边有户人家出租房屋,是一排三间砖瓦房,玻璃窗户,外面还带着个栅栏围成的小院儿。除了位置太偏僻之外,没别的毛病。无心偶然发现此处,一眼就看中了。月牙其实比无心还盼着有家,无心说好,她也跟着说好。于是一下午的工夫,金条换成九百五十大洋,不但租下了房子,而且连锅碗瓢盆米面肉菜都一并置办齐全了。房东认准了他们是私奔出来的小两口,故而十分识相,并不多问。

    三间屋子,只有中间一间堂屋开了大门,堂屋东西通着两间卧室,格局大小都相同,统一的在窗下砌了火炕。堂屋里面空空荡荡,门口两边各有一眼大灶。月牙乐坏了,两口大灶全生了火,一边蒸饭一边炒菜。崭新的锅铲磕着锅沿,她心里有种无法无天的痛快——当初要是不逃,现在自己早进了马家的门了!给马老头子做姨太太,和给无心做正经媳妇,两种生活孰好孰坏,一目了然。

    两人七碟子八碗的吃了一顿丰盛碗饭。月牙二话不说,收拾了碗筷就去洗刷,一切活计全不用无心插手。等到屋里屋外都收拾利落了,无心已经在西屋炕上铺了被褥,又喊:“月牙,来睡觉了!”

    月牙应声而入,却是站在炕前对着无心正色说道:“咱俩还没成亲呢,不能糊里糊涂的就往一个炕上睡,往后想起来了,都不知道哪天算是洞房。反正我都跟你来了,我对你是啥心思,你也全明白。明天咱们翻翻黄历,挑个好日子,也不用惊动谁,你我一人换一身新衣裳,再放一挂鞭炮就行。”

    无心蹲在炕上,把铺好的被褥推向一边:“那我们还像在文县一样,各睡一边好不好?”

    月牙“哎呀”了一声,又是不耐烦又是笑,自己弯腰抱起一套被褥:“你急啥呀?我还能半夜跑了啊?”

    不等无心挽留,她快步去了东屋。无心倒是没有追逐——其实就算睡在了一个炕上,今夜他也不会去动月牙。他的底细迟早是瞒不住的,而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不能真碰月牙。

    屋子里面渐渐安静下来,东西两屋的油灯也都先后灭了。无心没想到自己如此轻易的就安了家,心里高兴的睡不着。躺在炕上辗转反侧了一阵,末了他坐起身来,想要透过窗子看看月亮。

    不料就在他靠近窗子的一瞬间,他忽然发现院门外面站了个人!

    人不大,还没有门高,若不是栅栏稀疏,无心简直看不到。小人儿梳了两条垂肩的辫子,想必是个小姑娘,衣裳却是穿得乱七八糟,外面甚至套着一件男人的短褂。无心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见她一动不动的站在清冷月光下,直对着自家院门。

    她不动,无心也不动,静静的紧盯着她。如此过了良久,小姑娘像是看够了一般,姿态娇俏而又飘逸的转身便走。月光之中无心看得清楚,就见在她破烂凌乱的粗布裤脚之中,刹那间闪过一只鲜红底子绣金花的小鞋,倏忽而逝,鲜艳的像一点血。

    无心眼看小姑娘越走越远,因为不明就里,所以若有所思的躺了回去。伸手从衣兜里摸出那张黄符,黄符早已彻底干燥了,他将黄符展开来看了一遍,依然是看不懂。

    如果他是孤身一人,那来了什么他都不在乎;可是东屋里还睡着一个月牙,攥着黄符想了又想,他心中拉起了警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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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11 01:53:2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不速之客
本章出自《无心法师






    翌日天刚一亮,月牙就起床了。

    她没有惊动无心,抄起笤帚扫了屋子扫院子。昨天买的一堆劈柴整整齐齐摞在院子角落,劈柴旁边的竹篮子里放着昨天买回来的小黄瓜小萝卜,一夜过后还是很水灵。

    炉子里面生起了火,大铁锅里很快就咕咕嘟嘟的出了声音。月牙按照惯例,差一点就要煮粥了,可是转念一想,她把锅里的水又舀出许多——现在她是一家的女主人了,没人看着她管着她了,她可以随心所欲的多放米少放水,给她男人吃干饭。

    无心早上一出卧室,就有净水摆在院子里让他洗漱。等他回了堂屋,房东留下的旧木桌也支起来了,上面摆着两碗米饭和一盘凉拌黄瓜。月牙进了西屋,正跪在炕上叠被,心想无心关门睡了一宿,房里居然丝毫不臭——李家从她往下,都是男孩,弟弟们的臭脚丫子和臭响屁可真是让她受惯又受够了。

    下炕出门回了堂屋,她发现无心端端正正的坐在桌边,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不说话,一张脸白白净净的十分好看。月牙表面装成浑不在意,心里却是美得不行。走到无心对面坐下来,她垂下眼帘盯着米饭,无心的影子浮现在了心中,她对着自己的心,食不甘味的将他细细的端详。

    早饭过后,两人并肩出门,去采办所欠缺的应用什物。月牙的脸蛋上透着两片似有似无的红晕,总像是在害热,可是天气并不算热,她的额上也没见汗。要买的东西就太多了,一时简直难以尽述。月牙预备先去布店,买了布好做新衣裳;然而无心另有主意:“正经成亲的话,也得有几件首饰才像样啊!”

    月牙停了脚步:“首饰不顶吃不顶喝的,有没有还不都一样?”

    无心不听她的,笑嘻嘻的把她往银楼里拽。两人在银楼里打了半天嘴皮子官司,最后月牙在现成的首饰里面挑了一副小小的金耳环。无心嫌少,不让她走:“我们有钱,再挑几样!”

    月牙沉默了一阵,末了低头说道:“你要是真有心,就再给我买副镯子吧。戒指项链我都不爱,我就喜欢镯子。”

    片刻之后,两人出了银楼,月牙耳垂上换了金耳环,手腕上也多了金镯子。走在通往布店的道路上,月牙告诉无心:“本来我娘有一副金镯子,还是我姥姥给她的陪嫁。我娘说等我长大了,就把镯子传给我。我七岁的时候我娘没了,镯子让我爹化成一条项链俩戒指,给我后娘戴了。”

    无心知道月牙在娘家肯定是活得不容易,能把她送给老头子做小老婆的父母,想必平日也不会善待她。

    月牙低头转了转腕子上的金镯子,又道:“我将来也要生个丫头,等丫头长大成人了,就让她把我的镯子带走,将来再传给我外孙女。”

    无心默然的握住了她的手腕,手腕圆滚滚的有肉,显得镯子不甚宽松。他承认自己是太自私了——月牙直到现在,还是对他的秘密一无所知。

    他的种子是死的,无论月牙的土地有多丰腴,都不可能孕育出生命的苗。月牙的镯子只能她自己戴,不会再有丫头和外孙女来继承。

    猪嘴镇只有一家布店,布店里货物还算齐全,唯独缺少了大红的布,枣红和桃红倒是都有。月牙想要缝件大红的上衣做嫁衣,正经的新娘子,非得用大红才对劲。可是大红的布总要五天之后才能到货。月牙算了算日子,心想自己要做的活计还有很多,等上五天也没什么,于是扯了所需的几样布料,两人出门继续采购。

    两人下午回家,到了傍晚时分,月牙连咸萝卜都腌进新坛子里去了。吃饭之前她把无心叫进东屋,要量量他的脚,有了尺寸好给他做新鞋。无心欢欢喜喜的坐在炕上,两条腿向前伸得直直的,一双赤脚整整齐齐的摆出去,是个讨好卖乖的模样。月牙一手拿着木尺,忍着笑给他量大小,同时发现无心的脚很干净。无心自称是个孤儿,被老和尚捡回庙里养大;月牙认为老和尚肯定是个文明人,看把无心教育的多讲卫生。

    量完了脚,顺便把身材也一起量了。月牙低着头,用木尺从无心的脚踝开始往上比量,嘴里一五一十的记着尺寸。无心的腿又长又直,腰腹收紧胸膛开阔,肩膀端端正正的带着威风。月牙心里都幸福死了,疼他都要疼死了。

    吃过晚饭之后,月牙在炕边点了一盏小油灯,借着光亮给无心纳鞋底。一灯如豆,光明有限,所以无心就蹲在了窗旁的阴暗角落里,一句递一句的和月牙说话。纳鞋底子是个力气活,月牙捏着大针,把线扯得嗤嗤直响,纳了许久也未见多少成绩;眼看外面夜色越来越浓了,无心不动声色的斜出目光,瞟向了窗外。

    月牙下午把玻璃窗子擦了一遍,分外透明。院门外面并没有人,只有一条野狗施施然的经过。

    月牙打了个哈欠,把针线一圈一圈的缠上鞋底。回头看了无心一眼,她轻声说道:“该睡觉了,你回屋吧。”

    无心犹豫了一下,随即说道:“你做个荷包好不好?我有一张平安符,想给你带在身上。”

    月牙立刻下炕找来自己的小包袱,打开来翻出一只小小的绣花荷包:“不用做,我有。”然后她又把荷包向前递向无心:“好看不?还是我去年绣的呢!”

    无心从衣兜里掏出黄符,折好之后塞进小荷包里抽紧了口。眼看月牙把荷包挂到脖子上了,他才安心的下炕穿鞋,回房去了。

    月牙没有多想,吹灯睡觉。而无心回到西屋又等了许久,见院外始终无人,便也睡下了。

    天亮之后,月牙照例早起。梳洗过后进了院内,她正打算从篮子里取两个鸡蛋炒一盘子,不料未等弯腰,忽听院门响了。

    响声很轻,是迟迟疑疑的“啪啪”两下。她直起腰望过去,因为自己在猪嘴镇并无亲友,所以打了个激灵,怕是娘家人追了过来。可是透过栅栏细细一看,她放了心,原来是个破衣烂衫的小人儿。

    走过去打开了院门,她认定对方是个小叫花子,可是低头一瞧对方,她不禁愣了一下——多漂亮的一个丫头啊!

    小人儿比她矮了一个脑袋,和她一样也梳两条大辫子,身上脏,一张小瓜子脸却是莹白如玉,两道浓淡相宜的眉,一双秋水盈盈的眼,连两片粉红色的小薄嘴唇都是特别的嫩。抬眼望向月牙,她用细细的声音说道:“姐姐,我饿,给我点吃的好不好?”

    月牙看不出她的岁数,十一二岁也是她,十三四岁也是她,是一朵花要开没开的年纪,看着真是又可怜又可爱。连忙把她放了进来,月牙搬了个小板凳让她坐在院子里,又问:“你家大人呢?”

    小人儿仰脸对她摇了摇头,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总像是含着点泪:“家乡打仗……我爹我娘都没了。”

    月牙本来就看她招人疼,又听她比自己还要命苦,就回了堂屋,要从锅里拿出热好的馒头给她吃。而小人儿扫过她的背影,随即垂下眼帘,眼珠子悠悠一转瞄向了西屋窗户。

    无心苍白的面孔赫然紧贴在玻璃后面!

    小人儿浓黑的睫毛一挑,紧接着转向了走出来的月牙。双手接过月牙递过来的热馒头,她细声细气的站起来道谢,然后像一切饿坏的大孩子一样,把馒头仓皇的往嘴里塞。月牙真有心把她引进堂屋坐坐,可又嫌她太脏,怕她带了虱子。低头看着狼吞虎咽的小人儿,她叹了口气,心想今天自己能喂她一顿饱饭,可是将来她又该怎么活呢?不知道镇子里有没有人家愿意要童养媳,她都这么大了,不养都能当媳妇,真要是有好人家肯收留她,对她来讲,也是条活路。

    月牙蒸的馒头很大,小人儿一个馒头没吃完,无心披着褂子走出来了。

    月牙一边忙碌,一边向他介绍了小人儿的来历,他带听不听的洗脸漱口,对小人儿是一眼不看。小人儿也像受气包一样,蜷成一团啃馒头。

    无心从月牙手里接过新毛巾,满头满脸的擦了一气,又端起水盆,把水泼到了小人儿身后的土地上。他认得出,小人儿就是前天夜里出现在院门外面的小姑娘。破衣烂衫没有变,只是脚上的红色绣花鞋不见了。

    把水盆放回堂屋的脸盆架上,他忽然没了主意。把小人儿赶出去?怕是从此对方在暗自己在明,反而不利;让小人儿留下来?他正想和月牙好好过几天日子呢,留个来历不明的东西干什么?

    无心对小人儿的感觉很不好,尽管小人儿坐在光天化日之下,并无邪祟之气。

    无心素来相信自己的感觉,并且预感到小人儿必定要赖下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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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11 01:54:2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各怀鬼胎
本章出自《无心法师






    月牙看出无心不爱搭理小人儿,不禁有点心虚。虽然他们是小两口,家里没有上人压着,可无心毕竟是老爷们儿,是家里掌柜的,掌柜的没发话,娘们儿是不该私自往家里放人,好在对方是个小丫头,放进来了也不犯嫌疑。

    小萝卜腌过一夜就有滋味了,鸡蛋也炒出了黄澄澄的一盘子。两样菜肴摆在无心面前,她本来热了四个馒头,现在只拿出了一个,伴着一碗粥送给无心,又小声说道:“你吃你的,人家穷的没活路了,咱们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呗!反正也不差她一口吃的。等我再给她一口水喝,就让她走。”

    无心不置可否的抄起了筷子,夹起一块炒鸡蛋站起来,伸长手臂先往月牙嘴里喂。月牙愣了一下,就见他诚心诚意的对着自己微笑,是在眼巴巴的等待自己张嘴。月牙一下子就幸福的无可奈何了,吃了一筷子炒鸡蛋后自去忙碌。

    无心坐下来,喝了一口热米粥,大声唤道:“月牙,你怎么不来吃?”

    月牙把锅里余下的两只大馒头拿出来放在笼屉布上,包裹起来送出去,一直递到小人儿怀里:“给你,拿着路上吃吧!”

    小人儿仰起了头,小猫似的双手接过馒头,细声细气的说道:“姐姐,让我再歇歇脚行不行,我过会儿就走。”

    月牙不忍心撵她,况且光天化日的家里俩大人,院子里多个生人也没什么。

    无心对小人儿一直视而不见,吃完早饭也不出门,径自回了西屋睡觉。月牙正在洗碗刷锅,忽然眼角余光瞥到动静,直起腰向外一看,她发现小人儿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正在扶着笤帚扫院子。

    两人就此开始交谈起来,小人儿自称姓李,是家里的老姑娘,小名就叫小妹。月牙问她一句,她答一句,老老实实毫无迟疑。月牙笑道:“巧了,我也姓李。小妹,你多大了?”

    小妹扫了院子,又去把散落的劈柴摞好:“姐姐,我十四了。”

    月牙加意看了看她的身段——衣裳太多太乱了,看不出具体模样。不过有的姑娘发育晚,又是“孩儿面”,所以要说小妹是十四,也差不多。

    小妹把院子收拾的整整齐齐,连坐过的小板凳都规规矩矩的放回了角落里。抱着两个大馒头对月牙深深一鞠躬,她仰起脸,用她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看人:“姐姐,谢谢你。我歇好了,我要走了。”

    月牙从小没有妹妹,刚和她闲扯了半天,扯的还挺得趣。小妹要走,她也不能挽留,也不敢问小妹的前途,因为明知道小妹出去了只能是继续要饭。送着小妹出了院门,月牙正要说话,不料天边忽然响起一声闷雷,却是来了雷阵雨的光景。

    夏天的大雨来势最猛,能浇得人睁不开眼睛。理所当然的,小妹走不成了。

    月牙以为雷阵雨下不了多久,没想到阵雨下着下着就转成了滂沱大雨。转眼到了中午时分,无心哈欠连天的出了西屋,一屁股坐到了饭桌前,屋里暗,他一双眼睛阴沉沉的陷成了坑。很不耐烦的扫了小妹一眼,他声音不高不低的咕哝道:“还没走!”

    月牙有点不好意思,一边摆饭菜一边横了他一眼,又把筷子塞进他的手里:“吃你的吧!”

    小妹胆怯的退到了门口,月牙也不敢让她上桌,给她盛了饭菜,让她守着灶台吃。无心吃饱喝足之后,又回了西屋。而小妹一边帮着月牙洗涮,一边轻声问道:“姐姐,大哥是姐夫吗?”

    月牙被她问笑了:“还不是呢!”

    大雨下了一下午,小妹进了东屋,月牙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她就蹲在地上,守着个小笸箩挑碎布头,可怜巴巴的察言观色,殷勤的让月牙很不自在。及至天色晚了,大雨势头虽然弱了许多,可还是淅淅沥沥的不停。月牙没了办法,自作主张的烧了一锅热水,让小妹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留下住一宿。

    小妹乖乖洗了,洗得兴高采烈,是舒服感激的了不得的模样。两条大辫子因为脏乱的不可救药了,所以她和月牙一商量,月牙干脆抄起剪刀,给她剪了个齐刘海的短头发——新学校里的女学生,现在全都剪发,小妹算是赶了个时髦。

    剪了头发,月牙又检查了她的头皮,倒是没见虱子。而她穿上月牙的旧衣,虽然不大合体,但总比先前一身破烂好了千万倍。吃过晚饭之后,无心进了东屋,上了月牙的炕,像昨夜一样陪到她的身边。颇为生硬的聊了几句之后,他下炕回西屋去了。

    他在的时候,月牙也觉得小妹挺碍事;他一走,月牙又觉得小妹是个伴儿。小妹凑到她的身边,拉拉扯扯的看她的镯子,看过之后天真的笑了,小声说道:“真漂亮。我大姐出嫁的时候也有一对镯子,比你的小多了。”

    月牙挺得意,忍不住把镯子的来历讲了一遍,又撩起头发,让小妹看了自己的新耳环。小妹的头发干了,黑亮亮蓬松松,显出一种楚楚可怜的稚嫩。很艳羡似的轻轻摸了摸月牙的耳环,她垂下眼帘瞄了对方的胸前,没有再往近靠。而月牙显摆完毕了,收拾起了针线笸箩,开口说道:“趁着下雨凉快,咱也早点睡吧!”

    小妹乖乖的“嗯”了一声,主动爬去铺开被褥。月牙吹了油灯,心里认为自己今天是做了好事,十分安然,又想小妹虽然小,可是真俊秀。无心也是个好样的,见了漂亮丫头毫不动心,一点奉承的意思都没有。

    雨声淋漓,空气湿凉。月牙仰卧在被窝里,很快入了梦乡。小妹侧身直视着她,良久之后缓缓一眨眼,随即伸手摸向她的脖颈。脖颈隐隐可见一根五彩线绳,下面连着个香包似的小扁荷包。然而指尖都要触到五彩线绳了,她犹豫一下,把手又缩了回去。

    凌晨时分,无心无声无息的坐了起来。

    窗子傍晚就没有上闩,此刻被他伸手推了开来。起身赤脚踏上窗台,他轻飘飘的跳了出去。

    踩着湿漉漉的泥水地走到东屋窗前,他停下脚步,向内望去。浓浓的黑暗之中,他看见月牙张着嘴正在酣睡,而小妹仰面朝天微抬双臂,手指蜷曲如同利爪!

    无心冷笑一声,转身慢慢走回西屋窗前。伶伶俐俐的翻窗回房,他想岳绮罗真是在棺材里躺得太久了!

    如此的妖孽,他先前似乎也曾见过,“似乎”而已,究竟见没见过,他也记不清了。女煞的话果然是信不得的——或许女煞自己也是蒙在鼓里。不知道岳绮罗追过来是什么意思,说起来自己也算是救了她,她总没理由恩将仇报。

    无心不睡了,一直熬到天明。昨日下了半天大雨,今日天空一碧如洗,阳光明媚的让人睁不开眼。早饭桌上,无心依然是不理小妹,但是当着月牙的面,他开始鬼鬼祟祟的瞟她,一眼接一眼,全不是正眼。月牙留意到了,就有点不痛快,心想你昨天不看今天看,怎么着?看她今天洗干净有人样了?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

    家庭里的活计是干不完的。月牙昨天给无心做好了一件上衣,嫌新布有臭味,想要重新浆洗一遍。上衣泡在水盆里,她看小妹还没有要走的打算,就支使她去把上衣揉一揉。小妹蹲在院子角落里洗衣裳,洗着洗着,无心走过去,也蹲下了。

    把手伸进水盆里,无心低声说道:“水凉,我洗吧,不用你。”

    小妹没有动,手指头软软的在无心掌中一划,嫩得柔若无骨。无心抬眼看她,她的黑眼珠子在眼皮下面闪着水光一转,眼神像是阳光下的蜜,又甜又暖似有似无,仿佛是看了他一眼,又仿佛是没看。

    无心温柔的和她争夺着衣裳,同时低声说道:“无处投奔的话,留下来多住些日子也无妨。”

    小妹一歪脑袋,说起话来还是细声细气,可是吐字轻软,别有一种豆蔻初开的娇媚:“我怕大哥嫌我呢。”

    无心抬眼看她,笑了一下,心想岳绮罗的小嗓子真够清甜,骂娘都能把男人骂酥了。

    “我嫌你干什么?”他对小妹说道:“我不嫌。”

    小妹的声音越发轻了,粉红的小薄嘴唇微微一撅:“你昨天不理我嘛……”

    月牙正在厨房煮淘米水,半晌不见无心出现,出门一瞧,发现他正和小妹相对而蹲,两人笑眯眯的搓着一盆衣裳。

    她心里登时就不对味了,但因两人还未成亲,她顾忌着自己的姑娘身份,好些手段不便使出,所以压着一肚子醋唤道:“哎,你给我搬些柴禾进去。”

    无心起身搬了柴禾,然后不等月牙说话,一转身又回到了小妹身边。月牙双手叉腰站在灶前,就觉形势变化太快,原来男人都是一个臭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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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11 01:55:13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岳绮罗
本章出自《无心法师






    月牙活了十七年,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吃醋。没想到吃醋的滋味是这么难受,她站在堂屋里叮叮咣咣的煮开一锅淘米水。双手垫着抹布端起大铁锅,她真想走到院子里泼了无心和小妹。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她真不知道自己还有着杀人放火的狠心。

    沉着脸把衣裳浆过一遍晾上,月牙开始忖度着如何让小妹离开。小妹正在低头扫院子,看起来小小的乖乖的,她真不忍心硬撵;可是想起无心方才那个色迷迷笑嘻嘻的贼样,她就气得恨不能撒泼一场。把牙一咬把心一横,她回屋掏了两块多零钱,出来塞进了小妹的口袋里,又低头说道:“妹子,姐姐知道你无处投奔。可是姐家小夫小妻的,也不富裕。姐姐给你两块钱,够你吃喝一阵子的,你自己想法子生活去吧。”

    小妹立刻仰起了头,一张瓜子脸在阳光下白成了半透明:“姐姐,我吃得少,能干活,你留了我吧,我没地方可去了。”

    月牙很为难的蹙了眉头,正要说话,不料无心悄无声息的从后方走了过来,不阴不阳的来了一句:“多个人吃饭也吃得起,做点好事,再留她几天吧。”

    月牙咽了口唾沫,心里快要腾起大火——小妹昨天没洗脸的时候,也没见他起过善心;今天洗出好看模样了,他倒有脸来教自己“做点好事”了!眼角余光忽然一闪,她捕捉到了小妹的眼神。小妹方才向无心递了个眼风,好个眼风,大黑眼珠子差点没飞出去!

    月牙压下一口恶气,脸上显出笑模笑样,姑且不再提撵人的话。坐在炕上又纳了一阵鞋底子,她让无心和小妹好生看家,自己出门买些肉菜回来。两人清清楚楚的答应了,及至她扭着小细腰真出了门,小妹推门进了西屋,抿着嘴对无心笑:“大哥,你怎么不出来见见天日呀?”

    无心盘腿坐在炕上,这时就对她招了招手:“过来坐,上午累了你了。”

    小妹果然坐到炕沿,娇声嫩气的说道:“我可不陪着你久坐,姐姐看不得你和我说话呢。”

    无心微微俯身,向她探过头去:“那你愿不愿意和我说话呢?”

    小妹用小白牙咬了嫩嘴唇,笑着抬起一根玉葱似的手指,轻轻点上了无心的眉心,一双眼睛幽幽的黑:“我不知道。”

    眉心是人魂魄聚集之处,小妹的指尖像一滴水落上皮肤,软中透出寒意。无心一动不动的答道:“岳绮罗,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小妹不说话了,脸上的笑意渐渐加深,深到极致之时,竟然笑成了个狰狞的面目。而无心闭上眼睛,就见前方隐隐一团晦暗血光。

    慢条斯理的开了口,他对着那团血光说道:“你不必笑。我真不知道究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还是当初布阵的人弄巧成拙,用至阴的邪气既镇了你,也养了你。难怪你的小丫鬟拼着魂飞魄散也要去撞石壁,大概是石壁一碎,她就有解救你出棺的机会了。”

    随即他睁开了双眼,抬手握住了小妹的手指:“别徒劳了。”

    小妹骤然收敛了笑容:“你到底是什么人?”

    无心把她的小手放了下去,又在她的手背上安抚一拍:“虽然我是无意之中破坏了石壁,但毕竟是让你重见了天日,纵然无功,也绝无过。所以你不要烦我,请快走吧!”

    岳绮罗忽然又笑了,笑得天真无邪:“原来你是行尸走肉,怪不得神鬼无忌。可是你的魂魄到哪里去了?大热的天气,你等到了洞房花烛夜时,会不会已经烂成一堆臭肉?月牙真是够傻的,她不知道她要和死人成亲了吗?”

    无心好脾气的笑了又笑:“是是是,我是行尸走肉,我是傀儡,我是影子,我是死人。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行不行?”

    岳绮罗一甩乌黑的短发,稚气十足的又道:“我要去告诉月牙,让她记得在入洞房时掀开被子,给你挑一挑身上的蛆!”说到这里她叽叽嘎嘎的笑出了声,十足的女童模样:“怪不得你不肯出来晒太阳呢,是不是因为越晒臭的越快?”

    无心笑微微的看着她,不言语。而她开心的几乎娇憨了,爬上前去一直坐到了无心腿上。抬手搂住无心的脖子,她斜着一双秋水眼瞟人:“我看你这副皮囊还算不错,要不然,你跟了我吧!我会找些零碎魂魄填进你的身体,让你总能有个人样,如何?”

    无心低头望着她的眼睛,望着望着,忽然抱着她就往后仰。与此同时院门开了,拎着空篮子的月牙一步迈进院内,通过大开的两扇窗子,正见小妹趴在无心身上。

    月牙登时就红了眼睛。大姑娘的身份拦不住她了,她像她的娘她的姥姥一样,指着窗内大吼一声:“你俩干啥呢?”

    然后她扔了篮子抄起笤帚,一阵风似的就刮进西屋去了。无心和小妹已经分开坐了起来,无心往炕里一缩,指着小妹就嚷:“没我事啊,是她扑的我!”

    月牙自有一套战略,安内必先攘外。一把将小妹从炕上扯下来,她指着对方的鼻子就骂:“好你个骚狐狸精!我好心好意给你吃喝,结果倒是引进一条小白眼狼!怎么着?你几辈子没见过汉子,毛没长全就勾上我家男人了?你个不要×脸的小不文明用语,你给我滚你娘的蛋!”

    月牙有劲,骂完之后薅了她的厚头发就往外搡。无心见状,立刻下炕跟上,以防岳绮罗出手伤人。月牙没想那么多,拎鸡崽子似的先把小妹扔出去了,然后“咣啷”一声关严院门,回身对着无心就是一笤帚:“你还想不想和我过了?还没成亲呢你就敢偷腥,往后结婚了我还有好啊?一眼没看住你就带着她上炕了,你就那么着急?急得连廉耻都不讲了?”

    月牙越说越气,因为外敌已被驱出,所以现在专心致志的处置内奸。无心被她狠打了好几下,抱着脑袋往房里逃。月牙挥着笤帚紧随其后追了进去,房门一关,无心转身一把抱住了她,低声问道:“荷包里的黄符还在吧?”

    月牙一愣,随即开始挣扎:“别扯没用的,你——”

    无心不肯松手,继续说道:“我告诉你,那个小妹……有妖气!”

    月牙奋力的仰起了头,想要对着他的脸骂:“有妖气你还往炕上拽她?知道你有点邪本事,是不是再过两天要去找女鬼睡觉了?”

    无心一手环着月牙的腰,一手上下拍打了月牙的背:“是她拽我,不是我拽她。再说我能看上她吗?谁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

    月牙恶狠狠的直瞪着他,瞪了半天,攥了拳头挥出一拳:“你敢说你没动心?”

    无心理直气壮的答道:“敢说!”

    月牙又给了他一拳:“你还嘴硬?”

    无心针锋相对的掴了她一掌,巴掌蹭过她的脸蛋,轻的连只蚊子都拍不死,因为不是真要和她对着干,而是要表示自己行得正走得端,不受她的脏水。

    月牙明白了他的意思,心火渐渐降下去了。抬手一拧无心的耳朵,她咬牙切齿的说道:“别看我没娘家,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无心笑着从她领口里抻出荷包,打开来看了看,见黄符安然无恙,就把荷包口重新抽紧了,又对她正色说道:“别以为我是在和你闹着玩。这道符是有来历的,必定有些灵力。月牙,你猜那个小妹到底是谁?”

    月牙被他说得心里发毛:“我哪知道。”

    无心低声说道:“她就是岳绮罗!”

    月牙一哆嗦:“啊?那她不是早死了吗?”

    无心思索片刻,末了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大清楚。总而言之,你记住她是个早该死了的人,见她等于见鬼!”

    月牙知道无心是靠着招神惹鬼吃饭的,说出话来肯定有准。想着自己昨夜竟然还和岳绮罗睡了一宿,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忽然转身推门向外瞧了瞧,院子外面空无一人,岳绮罗已然没了影子。

    月牙算是受了一大惊,好在不是娇滴滴的身体和性情,所以惊归惊,不耽误她干活吃饭,只是夜里她主动搬去了西屋,和无心平分大炕睡觉。如此过了五天,无心和她去镇上买来红布红烛。新衣缝出来,成亲的准备也就做齐全了。

    因为距离吉日还有几天,所以月牙清闲下来,开始打扮起了自己。这晚她温了一大锅水倒进两只大木盆里,想要彻彻底底的洗个澡。无心为她把盆端进空着的东屋,随即就被她推了出去。无心隔着门板嘱咐道:“天快黑了,把灯先点上吧。”

    月牙答应一声,依言点了油灯。顺势往空荡荡的大炕上扫了一眼,她怪不得劲的想起了岳绮罗。幸而无心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不是碰了桌子就是踢了凳子,总不安静,让她心里有了底。

    散开左右两条大辫子,月牙低头去解衣裳纽扣。天气热,天天擦身也不够劲,到了晚上就能嗅到自己的汗酸气。月牙把脱下的衣裤放到炕上,然后自己蹲在一盆水前,俯身想要先洗头发。撩水打湿了厚厚的长发,她闭着眼睛抬手去摸摆在炕沿的新香皂。一摸没摸到,二摸又没摸到,三摸摸到了,冰凉黏湿一跳一跳,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流。猛然一甩头发睁开眼睛,月牙大叫一声,就见一团紫红色的稀烂血肉糊在了自己的手掌上,正在活生生的沿着小臂流动蔓延。发疯似的将手臂在炕沿上狠磕了几下,她一边起身大喊无心,一边灵机一动,在血肉将要越过肘际之时,一胳膊抡到了炕上的衣裳堆里。血肉触到了她的小荷包,“嗤”的一声凝结成了一层凹凸不平的红皮,紧裹着她的手臂抽搐不止,皮内仿佛藏了筋脉一般不断勒缠,竟是直箍得她手腕关节都要脱臼。月牙忍痛捡起荷包,一边转身往门口跑,一边想要打开荷包取出黄符。前方房门已被撞得咣咣直响,可是门板不但纹丝不动,甚至紧密的连道缝隙都没有。月牙又疼又吓,猜出外面定然也出了事。手忙脚乱的取出黄符捂上手臂,她忽然听到窗外响起一串清脆笑声,嘻嘻哈哈的,还是小女孩子的童音。

    当即转身面对了窗户,月牙在摇曳火光之下,看到玻璃外面贴上了一张雪白小脸,正是岳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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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11 01:56:2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夜战
本章出自《无心法师






    无心人在堂屋,既听到了月牙的惨呼,也听到了岳绮罗的娇笑。眼看门板坚实的如同厚壁一般,他转而冲向前方大门,想要冲进院内。然而大门也是同样紧闭。他合身向前狠撞几下,半边身体的骨头都震痛了,大门依然严丝合缝,毫无变化。

    无心没想到岳绮罗真有几分不凡的妖术,定下心神思索了一瞬,他就近抄起灶台上的菜刀,对着左手掌心便划。一刀下去不见鲜血涌出,再划一刀才隐隐渗出了血色。无心是有办法破开妖术的,只是太过痛苦,难以忍受。横七竖八的将左手掌心划了个稀烂,他最后抬手一刀割开颈侧,随即扔下菜刀对着门板拍出一个血手印。只听一声巨响,房门应声而开,他冲进院内转身一看,正见到岳绮罗打开东屋窗户,要往内爬。

    大踏步的冲向前去,他同时抬起右手按住颈部伤口,忍痛挤出一股鲜血。双手血淋淋的搓了搓,他对着岳绮罗的头脸就出了手。岳绮罗当即侧身一躲,然而面颊已被甩上了几滴血点。像挨了火烧一般哀鸣出声,她一边抬了袖子满脸乱抹,一边向后退出老远。而无心趁机转向窗户,大声问道:“月牙,你怎么样?”

    月牙还在用黄符死死贴着手臂。紧缚在手臂上的一层血肉已然渐渐松弛,不再箍得她关节骨缝作痛。眼看无心站到了窗外,她蹲下来挡了胸前腿间,高声答道:“我有黄符,我没事!”

    无心听她中气很足,便放心转向了岳绮罗。岳绮罗还穿着月牙的衣裳,领子袖子都宽大。放手抬头正视了无心,她的小脸上血点赫然,皮肤肌肉围着血点收缩抽搐,一张脸失控似的扭曲不止。抬手一指无心,她的声音粗哑起来:“你到底是什么?”

    无心阴着面孔笑了一下,抬手捂上颈侧伤口,狠狠又挤一把:“你就当我是神吧!”

    话音落下,他纵身扑上前去,伸着两只血手就要去抓岳绮罗。岳绮罗在至阴之地存活百年,自身就是个邪物,然而沾了无心的鲜血之后,竟然如同中毒一般身心俱乱。眼看无心已然逼近,她一甩衣袖凌空飘向后方,回身作势要逃。无心斗鬼斗出了经验,知道自己的血很能镇鬼,而且来之不易;所以开了院门拔腿就追。

    无心前脚一走,月牙后脚也得了自由,手臂上的一层血肉越缩越小,最后成了一团皱巴巴的烂皮落在地上。月牙紧握着符咒蹲下去细看,认不出它到底是块什么东西,就见皮中嵌着几根萎靡的筋脉,还在长虫一般垂死挣扎的蠕动。月牙越看越觉恶心。起身跑到炕边把黄符装回荷包挂到脖子上,她手忙脚乱的穿了衣裤,光脚踩着布鞋再去开门。这回房门一拽便开,她从灶台下面找出两根未烧的劈柴,想要把东屋地上那团烂皮夹出去烧掉。

    皱着鼻子拧着眉毛真把烂皮夹起来了,月牙壮着胆子向外走进院内。房子偏僻,左边邻着田野,右边走出不远是老树井台,过了井台才又有人家,所以她半夜点火也不惹人注意。一小堆火烧旺了,她一手握着火钳子,一手攥着胸前的小荷包,心里又是怕又是恨。眼看烂皮在火里一动一动的不老实,她把牙一咬,伸火钳子压住了它。腥臭的浓烟腾起来,她用小荷包堵了鼻子,像幼年跟她舅舅冬天进山打狐狸时一样,起了满心的杀机。不管岳绮罗是妖是鬼,如果此刻敢再出现,她会拼了性命给她一火钳子!

    烂皮在火里烧得滋滋响,月牙又加了几根柴禾进去,把火翻得很旺。眼看烂皮快要化成灰烬了,院门忽然一响,一个黑影“呼”的冲了进来!

    月牙正在脑海里大杀狐狸精,冷不丁的受了惊动,一火钳子就敲在了地上:“谁?”

    人高马大的黑影猛然刹在了院门内,一脚前一脚后,一手拿刀一手拿枪。对着月牙上下打量了几眼,他忽然出了声:“哎?你不仙姑吗?”

    月牙眨巴眨巴眼睛,也是十分意外:“哟,顾大人?”

    顾大人抽了抽鼻子,问道:“怎么满院子都是屁味?师父呢?”

    月牙经过了一场惊魂,现在瞧顾大人都顺眼多了:“收拾妖精去了!”

    顾大人心里有了数,直通通的就往堂屋里走。月牙连忙回头看他:“顾大人,你来有事啊?”

    顾大人头也不回的进了屋:“***打仗没打好,有人追我,我到你家躲躲。”

    顾大人的部下张团长,以及顾大人的宿敌丁旅长,两方联手出兵,把顾大人打了个人仰马翻。顾大人单枪匹马逃出文县战场,糊里糊涂的跑来了猪嘴镇,刚到镇子边就见了人家。他又累又饿,打算破门行凶抢些吃喝,不料院门大敞四开,他公然冲进去,迎面正是见到了月牙。

    进了堂屋看到灶台,他揭开锅盖看到了几只大菜包子,当即抓起一只就往嘴里塞。而月牙熄灭了院内的火堆,回到堂屋点了油灯,眼看顾大人噎的上气不接下气,她便打算给他倒碗水喝。哪知一碗水端到顾大人面前,顾大人却是盯着她的胸脯直了眼睛。月牙低头一瞧,连忙放下瓷碗拢了前襟——纽扣没系全,前边露出了一大片胸脯。

    顾大人一伸脖子,喉咙里的一口菜包子终于“咕噜”一声咽下去了,心想:“两个大馒头!”

    月牙现在没心思和他计较,转身把纽扣一粒一粒系严实了,她迈步进院要等无心回来;而顾大人想着她的大馒头,不由自主的也跟了出去。

    与此同时,无心已经追着岳绮罗上了荒野。

    岳绮罗身形飘忽,不远不近的始终在前方。无心知道她是**凡胎,再有法力妖术,也做不到飞天遁地,如今又被自己的鲜血伤了,恐怕也只能逃到这种程度。提起一口气加快了速度,他对于岳绮罗既没意见也没兴趣,就是感觉此人讨厌难缠,虽然还未摸清她的底细,但他很想抓住她狠打一顿,打不死也打个半死。

    两人之间的距离明显缩短了,岳绮罗还是个半大女孩子的身量,哪里比得过无心步大腿长?眼看就要没了生路,无心正要去抓她的蓬松短发,不料她毫无预兆的回手一甩,无心猝不及防,只感觉眼前一黑,脸上冰凉黏湿的糊了一层腥臭之物。收住脚步抬手一摸,触及之处一片细小的疙疙瘩瘩,宛如一片抻开了的筋膜皮肉。而岳绮罗微微喘息着面对了他,见自己扔出的一团血肉正中目标,而且已经流淌蔓延开来,不但包住无心的头脸,而且将要箍住他的脖子,便洋洋得意的一拍手:“大哥,你戴上了我的面具,看起来可就不那么好看了!”

    无心手中鲜血已然干涸,想要咬破舌尖,面孔又全被血肉包住,牙关一动都不能动。抬手捂上颈侧伤口,他还想忍痛再挤鲜血出来,然而血肉凝结成皮,已然快要覆住伤口。无心深知自己若是再不行动,就会被血肉吞没整体,届时彻底没了还手之力,岳绮罗便可为所欲为。双手抓住血肉边缘,他想要将其撕脱,然而血肉仿佛已经和他的皮肤融为一体,一撕之下,颈侧伤口当即被扯了开。点点鲜血迸溅而出,血肉像被滚油浇过一般,立刻开始抽搐紧缩。

    岳绮罗看了血肉的反应,不由得也抬手一蹭面颊。无心的血竟然邪到无法言喻,她的小脸上已经被血点蚀出了深深的孔洞。眼见无心颈侧的伤口被越拽越大,苍白的皮肤裂开来,露出里面层层筋肉,鲜血却是越来越少;她心生一计,右手状似无意的垂下来,一把锋利匕首倏忽间从袖内滑入她的手中;左手扬起来,她虚虚的对着无心一招:“大哥,你接住了!”

    无心目不能视,依稀感觉她又扔了东西过来,生怕又是血肉一类扯不开甩不脱的东西,连忙挥手去挡。而岳绮罗趁此机会,狞笑着伸长舌头一舔匕首,随即纵身而上,对着无心的脑袋横砍一刀。只听一声凄厉惨吼,岳绮罗飘然退后,虽然手背上星星点点的溅了无心的鲜血脑浆,可是总而言之,还算胜利——无心的上半个脑袋被她横劈下来了!

    笑微微的看着前方,她忍着手上脸上深入骨髓的痛楚,静观着无心的反应。她认定无心不是行尸走肉,否则没有魂魄支撑,**早就腐烂了。既然不是行尸走肉,就该有魂有魄。她要收住他的魂魄——收住了,他就是她的了!

    至于躯壳上的损伤,实在不算什么。只要无心肯乖乖的听话,她会帮他修复身体,就算修不得了,再找一具更漂亮的皮囊也不是难事。

    然而无心在熬过最初的剧痛之后,却是站在原地不动了。

    岳绮罗把他劈得很平整,从鼻梁中段向上,是个齐齐的平面。他的脸上只剩下了鼻子和嘴,至于先前纠缠不清的肮脏血肉,已经被他的脑浆化成了灰烬。

    忽然对着岳绮罗笑了一下,无心准确无误的踢开前方挡路的上半个脑袋,一步一步的走向了前方:“怎么?你以为你大功告成了?”

    岳绮罗后退了一步,用她清甜的小嗓门说道:“我要你的魂魄!”

    无心继续向前:“怪不得你能记得前世事情,原来你会控制魂魄。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本来与我无关,不过让零碎魂魄附上腐烂血肉,让它臭哄哄的四处乱爬,尤其是爬到了我家里吓人,就不对了。做了错事,不受惩罚,还砍掉了我半个脑袋——”

    无心压低声音,下半张血迹斑斑的面孔忽然痉挛了一下:“小妹妹,你很过分啊!”

    岳绮罗始终没有捕捉到无心的魂魄,于是暗暗蓄势预备逃跑。撒娇似的一扭肩膀,她故意说道:“我不管,我就要你的魂魄!我——”

    话音未落,她已被无心扑倒在地。一滴鲜血滴进了她的眼中,让她发出了一声稚气的尖叫。紧闭双眼伸开双手,她在草地上飞快画出符咒,最后双手用力一拍地面,撕心裂肺的大喊一声:“生!”

    荒郊野外,地下免不了会有骸骨埋葬。附近地面渐渐隆起,忽然一只白骨嶙峋的手破土而出,却是一只骷髅缓缓爬了出来。骷髅大概不是好死,魂魄缠绵人间,还未散尽,如今正被岳绮罗所操纵了,成了她的傀儡。眼看骷髅白骨从后方箍住了无心的身体,岳绮罗奋力一起,撒腿便逃。而无心疼到疯狂,起身拼命一挣,将副骷髅当即拆成碎骨。可是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岳绮罗已然隐于夜色,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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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11 02:00:1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复生
本章出自《无心法师






    月牙和面,擀面,切面,烧开水煮面条,用三个鸡蛋伴着青菜豆瓣酱做了一大碗卤子。顾大人把他的刀枪放在了东屋的炕上,单手插兜靠墙站在灶旁,垂涎三尺的等着吃打卤面。月牙腰身秀气,动作可不秀气,干起活来大开大合,好像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面捞出来了,卤子也盛出来了,连锅都刷干净了,灶台都擦清洁了。

    顾大人作为屠夫之子,勉强也算苦出身,虽然总有猪大油吃,苦的有限。他在文县吃惯了山珍海味,然而如今落魄了,能吃上打卤面也挺满意。老太爷似的坐在饭桌前,他理直气壮的等着上面。月牙站在灶台前,正用勺子往一海碗面条上舀卤子。卤子放足了,她又抄起筷子开始拌面;顾大人看见了,开口说道:“不用你拌,我自己来。”

    月牙鼻音很重的说道:“没给你拌。”

    顾大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还给他吃面条啊?他还有嘴吗?”

    月牙低着头,把面条挑起多高:“没嘴就直接往腔子里倒。”

    顾大人咽了口唾沫,对月牙有点恨铁不成钢:“你个娘们儿真是不开窍,他都长生不老了,还少你一碗面吃?反正也饿不死他,你还喂他干什么!”

    月牙不理他,自顾自的继续拌面。拌好之后端着海碗走出去了,她还是害怕无心的样子,走到近处就停了脚步,低声问道:“哎,你饿不饿?”

    无心还躲在柴禾垛里,手里捧着自己的半个脑袋。每次重伤过后,他总要活一部分死一部分,活着的部分渐渐成长,死了的部分渐渐腐朽。如今他的身体活着,半个脑袋死了,所以他扒开眼皮凑上嘴唇,正要吮下一只眼珠充饥。月牙的声音刺激了他,让他含着一只眼珠立刻做了回答:“饿!”

    月牙听他有声,显见真是活得挺旺,便很悲伤的放了心。眼看柴禾垛上开了一个隐隐约约的洞,是无心伸手抓顾大人时留下的,她便弯腰把一大碗面放在了洞前,又将一双筷子横架在了碗沿上。

    “吃吧。”她小声说道:“不够再盛。”

    然后她直起腰,转身走向堂屋门口。进门之后回头看了一眼,她见一只手从洞中伸出来了,先是拿走了碗上的筷子;然后再伸一次,稳稳的把大碗也端了进去。

    月牙懒懒的肿着眼泡,顾大人说什么她都不听也不答。一锅面条,给无心盛了一海碗,她自己吃了小半碗,剩下的全被顾大人包了。

    吃饱之后,月牙走进院内,见空碗和筷子已经全被摆在了洞外地上。过去蹲下收拾了碗筷,她正起身要走,不料前方洞中忽然挤着伸出了两只手,竟然合掌对她拜了一拜。

    同时,无心的声音传出来,很轻很乖:“月牙,谢谢你。”

    月牙气息一颤,眼泪落进了空碗里。一把握住无心的手,她狠狠攥了一下,喉咙哽咽的发不出声音。紧接着松手站起身来,她屏住呼吸快步走回了堂屋。

    日子还得照常的过,月牙挎着空篮子出了门,要去附近的集市上买菜割肉回来。病一场还要补一补呢,何况无心少了半个脑袋。

    她前脚一走,顾大人后脚就溜达出来了。光天化日的,他胆子特别壮,背着手围着柴禾垛转圈。末了停在无心伸出来的双脚前,他弯下腰细看了半天,发现原来长生不老的也长五根脚趾头,和自己是一个样。

    无心知道他来了,然而缩在柴禾垛里没出声,手掌轻轻抚摩着自己的头皮,头皮上面生着一层睫毛长的短头发,毛茸茸的好像小狗的脊背。自从吃过一大碗打卤面之后,无心就没有胃口再吃自己了。

    顾大人心里痒痒的挺好奇,走到柴禾垛上的小洞前蹲下来,他用一只眼睛往里看:“哎,你干什么呢?”

    无心正抱着脑袋摸得心旷神怡,忽然受了他的打扰,就有些不大耐烦。侧过下半张脸凑上洞口,他把自己的嘴唇亮给了顾大人。嘴唇是薄薄的带着棱角,紧紧抿住了,里面的舌头则是在翻江倒海的搅动不已。顾大人以为他要啐自己,正想躲闪,不料无心的嘴唇忽然张开了,两排牙齿之间衔住了一颗黑白分明带血筋的人眼珠子!

    只听“噗”的一声,眼珠子向前直打到了顾大人的脸上。而顾大人一屁股向后坐去,吓出了一脑袋白毛汗,耳边就听无心说道:“离我远点,否则我活吃了你!”

    顾大人一翻身爬起来,回到堂屋自己舀了一盆水,开始疯狂洗脸。

    月牙上午出门,中午回来,篮子里面除了肉菜水果之外,上面还盖了层层荷叶和几个莲蓬。莲蓬是买回来吃的,荷叶是她向卖莲蓬的孩子要来的,预备用来做荷叶粥。把荷叶随手放在柴禾垛上,她拿起一个大莲蓬,也不说话,直接俯身塞进了洞里,然后径自向房内走去了。

    顾大人被眼珠子打了脸,越想越恶心,把脸洗了个通红,关公一样向月牙告状,说无心吃人。月牙面无表情的摆上切菜墩抄起切菜刀,低声说道:“爱吃啥吃啥吧,不吃|屎就行。”

    顾大人压低声音,皱鼻子瞪眼的对她说:“他可能是个妖怪!”

    月牙垂着肿眼皮,审视着面前猪肉的肥瘦:“爱是啥是啥吧,是个男的就行。”

    顾大人气的笑了:“我也是个男的啊!”

    月牙开始切肉:“我爹也是男的。”

    顾大人被她堵的没了话,心里知道自己不招对方待见,问题当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月牙太过浅薄,被小白脸迷了心窍。

    满怀自信的走去院子里,他找到无心的眼珠子一脚踢开,倒还没有离去的打算。平日里他飞扬跋扈,惹下不少仇家,如今队伍被人打散了,张团长和丁旅长绝不会放弃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他现在露面,等同于找死,不如等到风声弱了,再做打算。

    月牙煎炒烹炸,做完午饭做晚饭,忙着忙着天就黑了。她也知道无心一个人睡柴禾垛不舒服,可是让他回屋上炕,她又实在害怕。自己关了西屋的门,她坐在窗前向外看,看着看着,却是忍不住一笑。

    原来一只手从柴禾垛的洞中伸出来,向上摸索着拿下了一片大荷叶。片刻之后无心从柴禾垛里爬了出来,戴帽子似的顶着荷叶,一路跑进了茅厕里去;脑袋还是只有半个,不过好像比凌晨见长。

    三五分钟过后,月牙眼看着无心鬼鬼祟祟的又溜出来钻回柴禾垛里了,才放心的躺了下去,心想:“这算个啥东西呢!”

    无心在柴禾垛里一躲就是半个月。半个月后的一天清晨,月牙还在炕上睡觉,忽然听见有人敲窗户,睁开眼睛起身一瞧,她就见无心把脸贴上玻璃,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还和先前一个模样,脸皮是粉红粉白的嫩。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张着嘴看着无心不言语。而无心双手抱着臂膀搓了搓,对着她做了个口型:“冷。”

    月牙一掀被子下了炕,连忙给他开门去了。

    两小时后,蓬头垢面的顾大人从东屋走了出来,迎面就见无心穿着一身崭新的裤褂,正坐在桌边喝热汤。

    “哟!”顾大人很惊愕:“活啦?”

    无心抬眼看他:“你什么时候走啊?月牙可是已经伺候你半个多月了!”

    顾大人装听不见,先是上下打量无心,打量够了走上前去,伸手指头去戳无心的脑袋。头骨硬硬的,皮肤却是又软又嫩;头皮泛着青,是将要生出头发的模样。

    “嚯!”顾大人算是开了眼界,用他的大巴掌盖住了无心的头顶,试试探探的又拍又摸:“挺会长啊,新旧一个颜色,谁能看出你上半个脑袋是后来的?”

    无心任他撩闲,自顾自的继续喝汤,月牙站在灶台前,也不理他。月牙不在乎多干点活,也不在乎顾大人一个人有两个人的饭量。顾大人的讨厌之处在于他总是粗豪的贫嘴恶舌,让人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月牙不是很敢惹他,只希望他尽早带着他的刀枪滚蛋。

    然而顾大人无意滚蛋。大喇喇的坐在无心对面,他脸也不洗牙也不刷,一挽袖子开口说道:“师父,别不理人,你抬头看我一眼,我有正经事和你讲。”说到这里他一挥手:“月牙,给我盛碗汤,我得边喝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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