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国兴曾经是个军人，生意场就被称为他的营地。无论失守城池或者旌旗凯旋，林老板都是一副永不言败的军人姿态，叉腰站在那里，笑傲江湖。
——林老板的高地

我是一个兵

林国兴曾经是个军人，生意场就被称为他的营地。无论失守城池或者旌旗凯旋，林老板都是一副永不言败的军人姿态，叉腰站在那里，笑傲江湖。

虽然他只是个汽车兵，没打过仗，但他所在的部队是27军，野战部队，所以他对自己的光荣历史津津乐道。

不过那已是很早很早的事情。招兵的来到温州，恰逢文革武斗，持枪的造反两派在城南城西设了障碍，招兵的下不到地区各县，就全招了温州的城市兵。19岁的林国兴就是其中之一，学校停了课，正在社会游荡。五年兵当下来，学会了仗义，学会了军人的胸襟与气度，待转业回来，到粮食车队开车，已是很男人的一个汉子。

那时车少，开车是个肥缺，有工资外的收入，抽烟喝酒都不用自己掏钱。有俗语说：第一四个轮，第二华侨人。但运粮很辛苦，总在泰顺文成的盘山公路上旋，一不留神就会出车祸，或是轧死人，或是自残，然后去坐牢，去住医院。眼看同事纷纷落马，他是例外，却也心惊胆战。再说娶了妻是郊区人，上不了城市户口，只能窝在家里烧饭洗衣，又生了两个儿子。手头一拮据，就动起华侨人出去闯荡的心思。

先是用弟弟寄来的担保书领了护照，签了意大利的入境许可，那个签证其实是假的，他花了钱，却未知底细。然后去签罗马尼亚过境，那头一看意国的签证都有了，自然放行。到了布加勒斯特才有了真的签证，从德意志辗转来到法兰西。那是1984年，他34岁。

来巴黎的第一份工是给弟弟的工场做烫衣工，烫得满手燎泡，还做不长，当兵人的身架顿时矮了半截。去找住房，走过一处贫民窟，推门看一眼，根本就是个破烂不堪的地窖，顶是斜的，墙是黄的，黑洞洞的臭气熏天。朋友说，就这儿。他捂着鼻子跳开，有没有搞错，比部队的猪圈都不如，跑外国来住这鬼地方？回头还得住，总不能上街流浪去。酒不喝了，烟也戒了，没钱，也没闲心，自己关自己的禁闭，做苦行僧也要打出片天地来。

就在那间破屋里做衣，替别人外加工。两部缝纫机，妻缝复杂的拐弯抹角，他纫简单的直线，还愣是纫不直，当兵操方向盘的手被缝纫针戳得直流血。恨得咬牙，一拳砸到机子上，一个当兵的，难道真做一世娘娘活？

败走佛罗伦萨

他不甘心，卷行囊去了意大利。

刚在佛罗伦萨安顿下来，林国兴立马开了爿皮作坊，制作皮衣皮包。几年挣下的钱都换了手中那片薄薄的居留证。也是无奈，身份不合法就做不成老板。巴黎的几年苦日子没白过，换来一箩筐经营之道，加上前军人的勇武，皮作坊蒸蒸日上。

一做四年，很挣了些钱。还兼并了当地人的家族企业，闹出不小的动静。只是没逛过街，没进过佛罗伦萨任何一个博物馆，中世纪美丽古老的城市在他就是汽车连的那个兵营那片停车场，所有风景都在眼里，也都视而不见。即便与面熟的邻人打着招呼，也是过目就忘。

意大利人却记住了他。林国兴兼并别人的厂子，用了清一色自己的人，那些原来的工人失了业，自然迁怒于他。于是警察上门了，说是稽查黑工，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被带进局子关了起来。五天的牢狱对他不算什么，咽着还算可口的牢房饭，照旧一觉睡到天亮。释放出来时，监狱长对他说，先生，请您最好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是句简单的意语，他听懂了，心里却犯了嘀咕。这是兵谏，他们要赶他走，难道不是？

蔫蔫地回了家，一位温州老乡来看他，未开口，早已泪眼汪汪。这人在附近开餐馆，因为菜做的地道，又便宜，餐馆里总是人声鼎沸，好评如潮，日日满座不说，还要排队，自然抢了别家的生意，无意间树了敌。若是中国同行还好说，偏是当地人的意大利餐。也不知那伙人用了什么招，几天功夫就把中国餐的客源一扫而尽，再无一人上门。老板心里明白，却是状告无门。在人家的地盘，又是黑手党老窝，只要看你不顺，什么毒招使不出来？只好咽下恶气盘了餐馆拉倒。

林国兴听后顿生兔死狐悲之感，心想这地方看走势也是他的麦城，越陷会输得越惨，不如早早走人为好。其时他已有了法国身份，一直借给别人用着，兴许绕一圈再打回去，反倒柳暗花明呢。

无硝烟的战役

转行做了餐馆。巴黎美丽城是个混杂的街区，有很多地痞，黑人、阿拉伯人都有，中国地痞则是专门敲诈温州老板的。林国兴买下蓬莱饭店之前，朋友都劝他别趟这个浑水。林国兴眼睛一瞪，我一个老当兵的，还怕混混？果然，餐馆开业的第一天，楼下餐位坐满了明火执仗的人，喝了，吃了，非但不埋单，还要倒打一耙从钱箱里捞票。林老板不动声色，口气却是硬的，今天算我请客，日后多谢诸位捧场。也怪，那帮人讪讪然走后，竟没敢再上门。朋友问他用了什么招，他笑笑，自己也茫然。

餐馆是与姨夫合开的，虽然生意不错，两对夫妇扎成一堆，总觉得庙小，林国兴一心想开辟新的战场。正巧，听说了餐馆对过的中国超市要出手，他当即找上门去。超市老板是早年移民法国的柬埔寨华裔，除了超市还经营着享有盛誉的大饭店“牛车水”，只因年老退休才要卖掉超市。其时流通的货币还是法郎，林国兴也不多说什么，出了个百多万的价就回了餐馆。这个价只是FONDS，即经营权，并不包括库存及房租。对方见他爽快，当即拍板成交，并说有急事回香港，能不能先付了20％的定金。林国兴二话不说就去银行取钱，送到对过，连个收条也没让对方写。手一拂，你是大商家，还赖了我不成？话是这么说，却不是法国商道的做法，这个林老板，到底还是露出了军人的破绽。

诚意却给他带来好运。还是两连襟合作，从餐馆跳到超市，果真就上了新的高地。巴黎的温州人至少十几万，做好他们间的买卖事就成了一大半。他们于是从中国进口干货与冻品，尤其品种繁多的温州土特产，不仅零售，还做批发，生意盘活了，财源滚滚而进。又陆陆续续买了十几辆货车，雄赳赳一色的白，专门送货上门给巴黎周边的中国餐馆。十几辆车就得十几个能停下来装装卸卸的泊车位，巴黎是座老城，车位就跟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墓穴一样金贵。为了死死扼守超市前那一溜划了白线的路边车位，他只好再用一倍的车队来替换，真是不惜代价。

餐馆也是，楼下一层餐厅几乎成了公司食堂，所有员工加上自己两家人，少说也有五、六十口，日日两顿一坐一个满。生意做大了，心态也有了微妙的变化。站在超市一角，常会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偷点什么拿点什么，他总是眯眼一笑，偏过头，只当没看见。他说，反正我也偷不穷了，能饶人处且饶人。

父子两代

林国兴有三个儿子，最小的生在法国，两个大的半路从中国出来，都有了硬梆梆的法国文凭。老大毕业于巴黎七大，有数学分析与信息仿真和建模两个硕士学位，曾在法国原子能研究所实习工作；老二毕业于巴黎五大，学的是计算机编程。林老板一直希望儿子能走进他的“兵营”做他旗下的两员儒将，都被俩小子拒绝了。尤其老大，戴一副眼镜，做的是与原子弹有关的学问，深奥得很。父亲虽然耿耿于怀，只好诺诺，替他们买了房，帮他们娶了亲，儿媳都来自温州，一个护士，一个教书，也算尽了为父的职责。

没想到突然间两个儿子都变了卦，跃跃欲试要下海经商。老爸乐晕了，急咻咻要带两人去看他正准备大手笔签下的另一家超市。超市在巴黎三区，靠近“温州街”，生意落败的很，且FONDS的要价没任何便宜可捡，儿子一听就没了情绪。只见他两眼一道光，重重地拍着儿子肩膀说，做赚了都是你们的，做亏了老爸赔，敢不敢？那气势就像带兵的给战士下冲锋的号令。言毕，不顾多少亲友反对，执意买下人人眼里的赔钱货。且在买下当天就咣当关了门，如同关进一出好戏。

再开门已是开业，贺喜的花篮摆了一圈。还是那个超市，却没了旧日的一点影子，连隔栅的墙都腾挪过了，那亮眼的气派甚至超过了法国人的连锁店。林国兴门前这么一站，简直就是大将风采了。又是两个大学生、硕士生当着老板，做大的报负做新的理念源源不断地注入，先是有了网站，有了库存、回流的数字化管理，再会进一步开辟网购、开辟新的连锁。除了中国人，除了三区的温州老客，法国人也兴趣多多地在很洁净很专业的货架前流连忘返，生意自然就好。年轻老板的父亲却不再来，一个高地拿下，他转身又开拔了。

新的战场在93区欧拜维利耶，巴黎的温州租界。街角的一片黄金地，盘店的FONDS自然不是一笔小数目，再加上冷藏设备，加上法国超市的标准化装修，投资已超过上百万欧元。数个月下来，由于通风及噪音问题没协调好，营业许可当地政府仍在审批中，上千万人民币的投资安安稳稳躺在那里睡觉，别人看了都替他跺脚。林老板却是不急不躁，脸上还是那种水到渠成的泰然。几十年的历练，当兵的成了将领，他已具备了容纳江河的胸襟。

终极目标

林老板算是很有钱了，日子却过得平常。不说俭朴，也是低调。他给两个儿子和自己买的房都不大，装修更谈不上豪华。尤其他自己那个家，至今的眠床还是三只脚，垫了一头。不像亲友那些家，弄得像个皇宫，警察来察访也是啧啧称道，说是法国人祖祖辈辈住这里，也没挣出这么份家产。林老板怕就怕在这里。法国从来都是别人的国家，他一个外国人，过的日子都像捡的，哪天过不下去了，卷席子走人，没什么留恋。

留恋的只有温州，那才是他永远的家。他毫不讳言身为温州人的自得与自傲，一说起出生的那个地方，那种温州人的精神，就会两眼放光。他超市里的大屏幕电视每天都会播出温州新闻，包括方言“百晓讲新闻”。儿子遵照他的嘱咐，通过电脑录下带子，再放给来买菜的温州乡邻看。这是他看重和炫耀的一件事。在温州买房，一买就是300多平米的精装修，比巴黎的家不知好了多少。也没人住，空在那里，心却是实的，舒坦的，自觉光耀了祖宗。

等开好了93区那个新超市，他也许还会继续连锁下去。但最终的高地他已远远地看到，只在他的故乡。他要在那里建起一座中国最新型最大规模的冰库，来圈他从军人开始的人生句号。这是一笔巨大的投资，约为两个亿，他相信能拿下它，就像曾经拿下的所有高地。

鲁娃手记：

这次采访是个愉快的过程。

林国兴坐在那里，很本色的脸相，很本色的坐姿。眼睛是温和的，却时有军人的凌厉闪电而过，让你感觉到不知是不是蓄意掩藏起来的不凡。

听他讲自己的故事一点儿都不乏味。他的乡音没变，常常是不动声色而妙语连珠，叫人忍俊不禁。

他之所以接受我的采访，是因为“温州人走世界”这个专栏弘扬温州人精神的主旨。他说他很在意这件事，也希望所有的温州人引以为荣。

他的话让我感动。

（原载《温州都市报》）来源于【法国华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