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见到家乡的亲人,安凡克心里很难保持平静。 虽然离开家乡仅仅一年时间,安凡克觉得自己已经与这个从小就习惯的小村子已经产生了很大的距离。 过去熟悉的一切仍然依旧,但过去认为很了不起的村口两栋砖房原来是如此矮小,自家住惯的土坯房原来如此破旧,爹明显变得苍老了,爷爷反而显得格外健壮。 村里的乡亲们一拨一拨前来拜访,热气腾腾的小屋象是开流水席,安凡克从北京带回来的点心和果脯什么的早就被吃光了,爹从村里的商店又买回来糖果点心招待乡亲们。 老人们关心安凡克在京城的生活点滴,对着他带来的照片赞叹不已。年轻人兴奋地评论他时髦的服装,还有临走前文静给他买的新式皮鞋,姑娘媳妇靠在门边唧唧咕咕地对他品头论足,说到什么开心的地方,就哄地一声笑起来。 这里的一切都与北京不同,原始,简陋,亲切。 但安凡克心中时时想着文静。 他想,如果文静现在也坐在这个土炕上,她会象这里的小媳妇一样羞答答地坐在炕角上吗? 肯定不会,文静会大大方方地与村民谈笑风生,毫无拘谨。但晚上,当人群离去,夜静更深之时 。。。安凡克不敢往下想了,这个多少有些猥亵的想法与文静那个可爱的脸庞怎么也连接不到一起。 安凡克住的小屋整整热闹了三天。 这期间,他用手机给文静拨过一个电话。话筒里电流声远远大过文静说话的声音,他几乎听不清文静在讲些什么。但这对於他已经足够了,他只是想听听文静的声音,哪怕千里之遥的细微风声,只要带有文静的气息,他就满足了。 到了第三天晚上,小屋恢复了往昔的宁静,爹和妹子与他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凌乱的话题。安凡克想把文静的事情向爹和妹子详细讲一下,现在,是与爹讨论未来媳妇的时候了。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爷爷的咳嗽声,随着他的咳嗽,小屋门被推开,爷爷和村里最老的几位德高望重的人物出现在门口。 这几天安凡克光忙着跟村里人热闹了。这时他才想起来,村里这几位老人在前三天始终没有露过面。 安凡克高兴地抱住爷爷,伸手请其他老人进屋,爹和妹妹忙着端茶倒水。 几个老人不苟言笑,默默地坐在屋子的角落里,他们的态度,预示着将要有什么大事告诉安凡克。 爷爷坐在安凡克对面的炕沿上,与其他老人对火点燃了烟袋。抽了几口以后,做出一个简单的手势让爹和妹子回屋睡觉。爹和妹子点头,又给大家斟了一轮茶水,默默地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 安凡克有些不解地望着爷爷,心想不明白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这样郑重其事? 八十多岁的爷爷与村里这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沉默地端坐。他们个个神情严肃,动作端庄,只有爷爷止不住剧烈地咳嗽。爷爷头顶早已灰白的头发稀疏地随着咳声晃动。 安凡克还清晰地记得童年时跟爷爷玩耍的情景,那时候爷爷还是个金发浓密的中年人,而现在,爷爷已经太苍老了,岁月无情地雕刻他的脸庞,使得他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象一只熟透的核桃。 屋顶挂着一盏度数很小的灯泡,人一多灯泡就晃来晃去。昏暗的灯光把几位老人皱纹密布的脸孔渲染得格外凝重,他们烟斗里喷出的烟雾很快就把小屋淹没。昏灯浓烟憋得安凡克头昏脑胀,他感觉今晚一定出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重大事件。 果然,爷爷和几个老人细心地检查了已经关闭得严严实实的门窗以后,爷爷才颤颤巍巍地拎出一只小小的铁皮箱子。 安凡克首先注意到铁箱由於年代久远而变得锈蚀陈旧,但四壁上雕刻的图案却清晰可见,那是一排排身著重甲的兵士在蜂拥向前,尖利的枪刺象森林般整齐。高大的战马长鬃飞舞,仰天嘶鸣。战马的蹄子踩在地面枕籍的尸体上,士兵的枪尖深深插入敌人的胸膛。 铁箱布满雕图的四壁坚固闭合,在一侧的壁面可以看到爬满铜锈的锁孔。锁子显然经过太久没有被打开过,从外型上看,似乎任何钥匙也不可能从外面插进去。 爷爷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了一只同样锈蚀斑驳的钥匙。这是一把奇形怪状的钥匙,象是一颗高挂在树梢上的松果,蓬松的松果体上枝杈纷繁,一把长长的铜柄从松果体中间伸展出来,长柄的尾部,是一个古朴豪华的圆环,圆环的周围是一圈圈橄榄叶般的雕饰。岁月虽然残酷的侵蚀着钥匙,但是,也许是常年揣在怀里的缘故,钥匙并没有被铜锈损坏,保持完好的外型,锈斑与铮亮的部分交叉环抱,使得钥匙看起来格外奇特惹眼。 爷爷扫了屋里其他老人们一眼,似乎在征求他们的同意,然后,庄重地开口了: “跺娃子,你是咱们村几百年来第一个考进京城的秀才,全村人都在为你骄傲。” 爷爷说着,自豪地在安凡克的肩膀上拍了拍,枯瘦的手掌温和而坚硬,“这件事证明,你已经长大了,你已经是咱们村最有出息的人了。” 爷爷这几句话说得没头没脑,听得安凡克一头雾水。但爷爷接下来的几句话却象重槌敲击在安凡克的心头。 “你也许从来没有注意过,咱村的村民在外貌上与周围村子的人是多么不同。我们村的民风是多么纯朴谦卑,我们与他们的语言和生活习惯虽然一样,但我们从小就学习和熟悉的语言他们即使听到也绝对无法理解。” “对,据说世界上有一个人群叫犹太人,他们曾经散布在世界各地。但千百年来,他们的语言和生活习惯却与众不同,他们的宗教信仰也是完全独特的。”村里唯一一位出过远门的老汉慢条斯理地补充一句。 “是呀,犹太人讲的是意地绪语。”安凡克说,他现在的专业是世界史,这个历史他最熟悉。“可是,犹太人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不会是他们的后裔吧?” “当然不是,我们完全是另外一个种族。” 爷爷的话使得安凡克心里产生了一些不安,一个从童年开始就困扰他,到了北京以后感受更加强烈的想法忽然在安凡克的心里翻腾。他们这个村子的人,确实与其他村的人们在外貌上有着极大的区别。 安凡克出生的这个小小的村落里,生存着一群外型上大大异于周围其他常人的村民。他们缺少邻村回族同胞的最普通的样貌和特徵,也没有汉族人那种普通而又悦目的乌发和黑色眼睛。他们中很多人的头发从生下来就是金黄色的,即使生成黑发,眼珠也是蓝色或褐色的,有些人甚至生就令人惊讶的绿色。这种形像,如果是个别现象,人们也许认为这是特殊的生理变异,尚可以接受。但全村几千口人,几乎有一半人都是这样千篇一律的金发碧眼,皮肤白皙。加上男人身材强壮均称,女人高大苗条,与周围村落身材中等,脸庞消瘦的汉人和回人毫无相像之处。他们这种形像,很像神话故事里的天神仙女或妖魔鬼怪。他们怪异的样子,千百年来没有被周围的人们看惯。何况,他们虽然自成一体,独立矜持,维持着自己特殊的生活习惯,但这种特异独行,仍然不能被周围的人们理解和接受。所以,千百年来,他们似乎用一种谦卑来与周围的邻居相处,处处忍让,事事恭谦,倒也与邻居的回汉人们相安无事。只是多少年来形成了自闭的习惯与谦卑的性格组合成一种独特的心态。 安凡克的村子就是以这种怪异的形像使得周围的人们与他们疏远,甚至远徒百里之外,陌生的人们仍然被他们身上特异的秉赋和离奇的相貌感到诧异。过去有人猜测他们是新疆的维族一系,但奇怪的是,全村所有的村民自古以来就没信奉过伊斯兰教。人们的想象力和好奇心在这里进入了死胡同,剩下的,就是几百年来习惯的排斥和蔑视。好在,安凡克的村子在这里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虽然肯定不是本地土著,而且没有人能够知道他们的祖先什么时候和为了什么流落到这里,但是,人们对於他们的存在已经习惯了,容忍了。加上村子里的居民对周围的邻居们总是卑微客气,小心翼翼。况且他们似乎成了习惯于离群索居的一群,除了极少数的通婚,他们与周围村落的人们几乎稀有交往,所以,多少年来与周围的村子始终相安无事。每次赶上周围集市,他们会象一群做错事的孩子似地结伙走出村落,面带羞涩的缅腆和温和的微笑与人们打招呼,每到讨价还价的时候,他们会带上几丝与生俱来的卑躬曲膝,似乎随时渴望得到对方的理解和宽容。 爷爷顿了一顿,似乎在考察安凡克的反映。 屋子里一片岑寂,安凡克疑惑地眨着眼,他虽然深知爷爷这个开场白使他感到了困扰,但他毕竟还不习惯这样沉重地思考问题,所以没有做答。爷爷显然并不需要他的答复,接着把话说下去,“你知道咱们村人的奇特来历吗?你知道祖上英雄的前辈在很久以前留给咱们的嘱托吗?你知道咱这一村人将来会归向哪里吗?” 安凡克简直目瞪口呆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事情,也根本无法相信爷爷讲述的这个诡异的问题。他迷惑地看着爷爷,一边摇头一边回答,“我在北京和沿途各处,只是觉得人们看我的眼光很怪异,但是非常友好,非常善意。只是这种友好,是把我误解为客人的那种礼貌。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也就是我们村的很多乡亲,与外面其他人如此的不同呢?” “好,好,跺娃子,有头脑。不愧为是我们优秀祖先的好儿子。” 爷爷捻须微笑,“我们祖先的秘密就锁在这个铁匣子里,由我们几个老人看管。这个铁盒子已经被一代一代地保管了上千年了,但是,村子里一直没有出现一个能够满足祖上要求的儿孙,所以,盒子始终没有被开启过。” “这也要怪祖先定下的矛盾的规矩。”那个出过远门的老人又插入一句,“既要求我们避免与外界的矛盾和交往,团结自闭,又要求第一个考取京城举子的族人去开启这个秘密。所以,我们经过了两千年的岁月,才找到一个象你这样能够满足祖先条件的人。” 爷爷点头表示赞许,“确实,一个自闭的人群,怎么可能外出考取功名利禄。可见祖上条件的苛刻。但同时,如果不是考入京城的举子,又没有能力解开祖上的谜团,更别提满足祖先的遗愿了。这个条件,真正比上天都难啊。” “爷爷,爷爷,请等一下,你们是说,你们是说我们的祖先不是汉人,也不是回人,而是犹太人或其他什么人种?安凡克惊慌失措地问。 爷爷磕磕烟袋,又重新装满一锅烟叶,“我们不是犹太人,肯定不是。” “没准,”那个出过远门的老汉跟爷爷顶牛,“如果我们的古语不是意地绪语,那到底是什么语言啊?” 爷爷语塞,他摇头,“老兄弟,咱们都老啦,这个谜团,还是交给年轻人去解吧。 “好吧,跺娃子,我们只能告诉你,我们有一个光荣的祖先。他们来自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那里也许出现过非常光荣的历史,出现过无数英勇无畏的英雄。但是,当他们到达我们这个村子的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忽然决定不再向前行走了。他们也许是太疲劳了,也许是得到了某个命令。总之,他们不再迁移,不再活动。他们把手中的兵器融化掉,用来制造了犁铧和劳动工具,把手中的旗帜撕扯开,用来缝制婴儿的服装。他们在这块荒凉的土地上定居繁衍,默默无闻直到今天。但祖先留下了一个铁箱和一个代代相传的遗愿,就是要由村里第一个考取京城举子的人来开启祖先的铁箱。当箱子打开的时候,他还要继续完成一个祖先的遗愿,寻找遥远故乡的秘密。” 爷爷一口气把话讲完,接着就被一口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安凡克趁着这个机会把爷爷的话重温一遍,越想越觉得奚跷难解。他在中学的时代就学习过世界历史。知道在大西北这个中国的最西端,历史上确实出现过匈奴跃马杨鞭驰骋在荒凉草原上的情景,也出现过回民族的西夏国家。但他的族人不可能是匈奴人,因为匈奴至少是在千年前就非常怪异地向西方逃去,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人们考证,他们到达了匈牙利。他们也不可能是回族的后裔,更不可能是汉族的早期移民,因为,他们的外貌与回人和汉人相距太远。那么,他的祖上是谁?是从何处千里迢迢地跋涉到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呢? “跺娃子,我们知道这个秘密会让你震惊,但你是咱村唯一一个能够实现祖先遗愿的人物。去吧,打开这个铁箱,阅读祖先的秘密,再回到北京,寻找伟大祖先远古的足迹吧。” 没有等安凡克表示态度,爷爷看看几位长老,他们都庄严地点头。爷爷把那个铁箱子放在安凡克面前的炕桌上,还用手使劲地按了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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