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国，早上经常被“上帝强制唤醒”？

涅羽

初夏的德国城郊乡下，往往是一派昊日杲杲，草木绕屋蝉逐雨梅的旖旎风光。有闲情的观光客们也不时会避开钢筋混凝土铸就的人烟稠密的大城市，下到坞堡农墟，享受一番散淡的乡村风情。此时，不少人会被村镇上不时传出的悠扬低沉神圣绵长的阵阵钟声所以吸引。脚步追着钟声，走的是通向教堂的方向。

对异域的游客来说，教堂和大钟是游览和凭吊的对象，而对生活在当地的居民来说，很有可能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近年来，德国网络上频频传出人们对教堂钟声扰民的痛诉和抨击的声音，这一个发在“德国版知乎”gutefrage的帖子非常有代表性，贴主声泪俱下地控诉了被教堂钟声支配的无奈：

我从2009年五月起就住在这个小镇，教堂的钟准时从早上6.15分开始敲，而且要敲112下。从下午6点45到6点55再敲一次，晚上7点再敲一次（不止一下）……

他（她）无法忍受每天早上“被上帝强行唤醒”的感觉，于是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Ist das normal oder kan ich rechtlich dagegen vorgehen?（这事很正常吗，有没有人管管比如走法律渠道什么的？）

综合德国版知乎、美版知乎（quora、reddit）还有Facebook等国外各大网络社区，住户对德国教堂钟声扰民的吐槽，可以归纳出以下几个特点：

一、教堂钟声频率最高的时候是在夏天，冬天敲钟的时候相对很少；

二、在德国越往南走，受到教堂钟声干扰的概率就越大；

三、绝大部分觉得扰民的住户都在乡村或者郊区地带生活。

2016年5月7日，生活在德国西北部城市Essen的居民，不堪当地教堂钟声和不定时播放音乐（居民投诉有人在教堂拿着大喇叭喊麦）的困扰，向当地警方投诉，结果得到的是“不介入”的决定，理由是教堂所在地并不是纯粹的居民区。

不过，教会负责人Emmanuel Ikechukwu和社区安排了一次面对面的对话，认为教堂敲钟乃是德国和Essen当地的传统文化，希望大家尊重。

2017年6月，莱茵州Herxheim am Berg小镇一座历史悠久的教堂中装有一口大钟。这口大钟日前在德国激起了广泛的争论，原因是其铭文竟然带有纳粹标志和希特勒的名字。镇长对此表示，出于对历史的尊重，不会将钟移除，或对其作任何改变

如果在搜索引擎输入德语“德国、教堂、钟声”等关键词，其联想词大多也都是“传统”和“文化”。

于是，问题来了，德国教堂敲钟算不算一种传统？美版知乎quora上被赞的最多的一条评论认为这个“传统”乃是伪的。

首先，德国各地的教堂敲钟的时间，无论频率和时段都差异很大，有来自德国卡尔斯塔德的网民发帖，指出当地教堂要在周三下午的三点敲整整45分钟，这在德国其它地区都比较罕见；Hagen乡下的教堂在周六的晚上10点半敲一次，0点整还要再敲一次。虽然绝大多数的教堂钟声都会出现在周末，但并没有整齐划一的传统的敲钟时间和次数。

其次，现在的德国，绝大多数的教堂大钟都是无人值守，是定时的机械大钟，而机械大钟是在20世纪初才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普及的。可见，这个“传统”不过也才被发明出来了上百年之余。

科隆大教堂的机械大钟

有趣的是，上文中gutefrage的帖主在不堪忍受之下，默默数起了敲钟的次数：早上敲了112下。

比较遗憾的是，被很多扰民的钟声困扰的民众，无法享受数敲钟次数的“福利”，因为时间一到，有一种万钟齐鸣的感觉，也就是说，教堂有大小不等的钟，敲的时候会有和音，这就是为什么某些教堂神父一直宣称，教堂的钟声其实完全算是一种音乐而不是噪音。

五线谱版的教堂钟声，敲钟确实也不能乱敲

但德国敲钟扰民一事，最关键的还是gutefrage的那一贴的临终一问：通过法律手段，能否解决钟声变噪声的问题。如果大多数社区民众都无法忍受，那么可以走法律途径强制教堂“消声”吗？

德国夜晚教堂的钟声，有没有万钟齐鸣的感觉？

德国是一个特别喜欢搞形而上法条的国家，依靠着普鲁士的铁血建立起来的日耳曼联邦，其法律体系的建构靠的就是19世纪中期一帮先验法学家，和英美法很不同。我们来看看德国相关的法律条文。

现在德国的根本大法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基本法”（Grundgesetz für die 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缩写：GG），这个法的前身保留了很多魏玛宪法的条文。因为教堂敲钟涉及到宗教问题，不少为敲钟辩护的神职人员，教堂的钟声乃是一种“神圣的事业”（ "heilige Dinge"），是为了全德国人民共同的、最高的善。事实上，著名的1955年“多特蒙德教堂钟声案”，判原告也就是认为钟声乃是一种噪音的居民败诉的主要原因就基于这一点。

那么，噪音扰民具体是什么法来管呢？答案是德国联邦污染保护法（Sechste Allgemeine Verwaltungsvorschrift zum Bundes-Immissionsschutzgesetz）。如果投诉者认为教堂的钟声是一种噪音（Lärm），那么这将被定义为一种污染，按照第六款的管理条例，即《噪声预防技术指南》（Technische Anleitung zum Schutz gegen Lärm - TA Lärm），可以控诉教堂违反了德国对“夜间安睡时间”的有关规定。

但观察近几年类似案件，原告胜诉者寥寥无几，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乃是德国是一个伪“非判例法”的国家。

在德国，联邦最高法院就一些它认为特别重要的民事裁判编辑成册（1955年的多特蒙德判例就被编入），这些有可能逐渐成为持续性判例。民事裁判集（AmtlicheSammlungdesBundesgerichtshofinZivilsachen）被简称为BGHZ。这个判例集导致这么一个情况，如果极为类似的案件第一次没有告赢，下面的追随者再告，“翻案”的概率就很低了。

但社会的演进是快速的，法条的滞后性会让判例变得很独断。随着过去半个世纪德国国内环保法的逐渐完善，相当多的民众呼吁尽快进一步加强“防噪音污染”的相关条款。

无独有偶，2018年1月，英国桑德维奇镇的居民抱怨圣彼得教堂的钟声扰民，上访之后，镇政府仍然认为需要保留这一镇上的文化特色

所以说，不少普通读者可能无法理解，在法治精神相当成熟和良善的德国，为何几十年以来敲钟扰民事件屡禁不止？难道“神圣的事业”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可以包打一切吗？而且还有不少读者会指出，德国的根本大法已经就给这个国定下了“政教分离”的调子，而且政教分离的尺度比美国还要大，所以教堂钟声扰民，本质上属于“德国公法”（ Das öffentliche Recht），神职人员无权以宗教理由干涉。

很遗憾的是，虽然德国各类政客和学者喜欢抨击美国社会相对浓郁的宗教气氛，标榜德国早就是一个纯粹的“政教分离”的国家，但在教堂钟声一案中，我们还是看到宗教界在德国的很多特权。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基本法第四款第二段，规定了教堂有相当宽松的自主权（Selbst-bestimmungs-recht der Kirchen）。

尽管如此，近年来德国教堂还是收敛了很多，在大钟的周围加了很多隔音设备，而且敲钟的时间也打着擦边球，规避“夜间安睡时间”条款（早上6点15-6点半敲，很合法嘛）。

宗教“特权”在现实层面的最好表达，就是德国至今还是一个有宗教税（Kirchensteuer）的国家，规定路德教宗或者天主教教会的会员，要缴纳8%左右的宗教税。

打个比方，如果一个人在德国属于高薪阶层，税前月薪为50000欧元，个人所得税要交20%，即1万欧元，其中，还要再交这1万欧元的8%，即800欧元的宗教税。

2015年，天主教从全国“搜刮”来的宗教税有60亿零900万欧元之巨，路德新教稍微少一点，不过也“搜刮”了50亿3600万欧元。两者加起来，每年德国的宗教税税额高达110多亿欧元，养活了全德国庞大的神职人员（包括教堂临时工等不在编的）。

问卷调查是什么原因让你不再踏进教堂做礼拜了？有高达45.6%的民众认为，是宗教税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你不信仰任何宗教，不加入任何宗教俱乐部，你还要交宗教税吗？对此有明确答案，完全可以不用，而且也没有任何组织强制你交纳，德国税法规定：

Nur Kirchenmitglieder sind kirchensteuerpflichtig. Deshalb darf auch ein verheirateter Arbeitnehmer, der keiner steuerberechtigten Kirche angehört, nicht zum Kirchensteuerabzug vom Arbeitslohn verpflichtet werden, nur weil sein Ehegatte einer steuerberechtigten Kirche angehört ...

乍看起来，这很公平，因为教会神职人员搞各种活动，还是要靠广大的德国基督徒养着。但微妙之处在于，如果一个无神论者要在德国避免交宗教税，那么你要走申诉渠道，去申明自己不用交宗教税的理由。最有趣的局面出现了，德国宗教局在受理宗教税声明的时候，会让你交15-30欧元的工本费和劳务费，如下：

布兰登堡和不莱梅等地是免费的

不可否认的是，今天德国的钟声仍然承担着相当程度的“神圣事业”：婚丧嫁娶，以莛叩钟，铿然而鸣。不过，这袅袅钟鸣余音中的宗教与世俗之张力，还将长时间继续存在。